连宋果真如孟长宁所料, 罗城缺粮之事还没出来几天, 大夏便开始蠢蠢欲动,好在有孟长宁设在吕蒙关的粮仓作为保障。左路等人顿时心中放下一块巨石。
左路将以守待攻的指令发布下去后, 又听闻孟长宁入狱的消息, 立刻便飞鸽传书回来, 命左一全力以赴救助孟长宁。话语之间的焦急字字可感,若非他有战事在身, 只怕是要自己亲自飞过来了。
谢锦随没有再回话,回到了侯府,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面色麻木阴沉。
孟长宁出事当天, 谢锦随本想进宫面圣, 可是左一先找到了他。
事已至此, 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罗城之灾可以概括的了。罗城之事捅出来必定会成为圣上拔出皇后一族的契机,而皇后一族又怎会坐以待毙?
皇后本家是当年明妃堂弟之女,可以说这一场婚事是说得好听些,是亲上加亲, 说得难听些,这大庆已经是皇后母族的天下。
当前形势下陛下并没有这个资本与皇后母族硬碰硬,当年的宣德帝便是死在明妃手里,可见其势大。否则明德帝也不需要如此苦心来控制皇后。
一来罗城是灾患必要慎重以待,二来借此事可除去皇后一族掌控粮仓罗城,换上自己的人,所以陛下定会妥善处理罗城之事。可对将这晋州城的天捅出个洞来的孟长宁,明德帝虽有几分喜爱,但碍于皇后一族就未必会用心保住了。
而于皇后一族,此事当务之急便是及时止损。
只要孟长宁消失了,再将这件事归为简单的办事不力,以弃车保帅一招便可脱身。没有了发声的人,谁又会关注背后还有多少问题,有多少人在为此事打掩护呢?
至于孟长宁,一个小小的侯夫人,虽说过往有过荣光,可此刻却是个无兵无权的妇人。单凭她的屯粮之罪将其往大了说便是祸乱国家财政,治个死罪不难。
谢锦随坐在房间里,看着那柄长鹤银枪,那日该让她带走的,她耍枪要比那剑鞭熟练许多,要是带走的是银枪说不定就不会受这么多伤了。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了一瞬,昏黄的灯光将人的心事都映照在了脸上。谢锦随绕过后院,穿过走廊来到了佛堂。
佛堂里寂静得能听见不眠的蛙鸣声,灯光微弱。夜色之下,仿若另外一个世界。谢锦随站在门口,当年,他父亲就是在这里离世的。
谢锦随推门而入,看着里面的数着佛珠念着佛经的素衣女子,轻声道:“母亲。”
谢夫人手中的佛珠没有丝毫卡顿,许久之后,口中的佛经告一段落,她才缓缓睁开眼,道一声,“来了。”
谢锦随脊背挺直地跪在她身后的垫席上,轻轻嗯了一声。
谢夫人望着眼前笑眼眯眯的弥勒佛,为何她天天乞求也不见得这佛祖对她好些呢?先是夺走她的夫君,现在又要带走她的儿媳,真是好生不讲道理。
“她可还好?带去的伤药都用了?”
“长宁无碍,药也换了。”
谢夫人沉默良久,“你从不轻易来此,如今是下定决心了?”
谢锦随望着母亲的背影,华发已生,佳人已老,一眨眼都他已经长大,都十多年过去了。
“我想护着她,我不想再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这些了。她想保护所有人,母亲,我只想保护她。我想看她笑,看她哭,看她闹,看她发脾气,可我唯独不想看到她受伤。”
谢夫人听着他心里的剖白,眼睫微颤,然后起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将他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轻声叹息道:“我的小阿随也长大了。”
“母亲。”谢锦随抱着自己母亲的腰,眼眶有些湿润,“我该早些长大的,这样她便不会离我而去。”
谢夫人拍拍自己儿子的肩,“阿随,忍得了一时的痛苦,才能换来长久的无忧。长宁这孩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太过担忧。”
“母亲,对不起,我该早些承担起来的。”
谢夫人摇摇头,轻笑道:“傻孩子,你不过是遵循了你父亲的遗愿罢了。你若不愿,母亲不会逼你,你若是愿意,母亲永远都会支持你。”
她取下手中的佛珠戴在谢锦随手上,“去吧,阿随长大了,也该保护起自己的爱人了。长宁这孩子同她父亲一样是个有韧劲儿的,又讲义气,你不放手她便不会松开,她值得你为她做任何事情。”
“母亲,可你……”
“我本就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你更不必有后顾之忧。”
谢锦随握紧了手里的佛珠,冲着谢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又冲着佛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去,留下谢夫人一人独自面对着孤寂的佛堂。
谢母看着自己孩子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欣慰,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她再环视一圈这佛堂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怀瑾,我终究还是让孩子走上了这条路。”她攥紧了拳头,眼里透着无尽的血丝,眼前浮现出当年白衣少年的模样,充满了怀念与愁思,“若你依旧不愿,下了黄泉我再向你请罪。”
当年郁侯谢怀瑾本是才华横溢的少年郎,也知晓自己身份有不妥之处,平时也不露于人前,避免招惹祸端,不过是偶尔玩闹之时才会显露些许。
可即便是如此,明德帝谢怀应与他的母亲王琦玉还是容不下他,二人步步紧逼,三时五令的便将人召进皇宫,回来之后谢怀瑾便会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好不容易好些了,明德帝又来这么一遭,最后活生生将那温润如玉的爱笑公子折磨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谢夫人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一步步从神经衰弱变得疑神疑鬼,最后自己一根白绫吊死在佛堂之中。
而小小的谢锦随也听父亲的话掩饰自己的才华活得窝囊不堪,变成世人眼中不成器、遭人唾弃的纨绔子弟,她如何能不恨。
原本谢锦随听父亲的话不愿复仇,她虽动过心思劝过一两回,但最后也作罢了,毕竟自己儿子的意愿最重要。
可是如今他愿意了,她如何能放过那两个蛇蝎心肠的恶毒之人。
“谢怀应,王琦玉,你们的报应来了。”这恨意让她恨不得将牙都咬碎。
谢锦随坐在书桌前,正中间摆放着孟长宁那张签过字了的和离书,上面压着谢母给的那串佛珠,眼神涣散,思绪飘远。
那日左一找到他说:“侯爷,主子说为今之计想要救将军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让将军流放,一来可以堵住皇后一族之口,二来借以流放之名便可将将军带回连宋,以将军的才华假以时日凭借军功得以豁免不成问题,届时再度荣归故土,无疑是翻身自救的最好选择。”
左一迟疑了一瞬,左家掌控大庆所有的情报网,郁侯府和皇帝的那些过往必然是一清二楚的。
他冲着谢锦随行一大礼,“只是若想让将军成功脱身,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谢锦随望着眼前和离书上洒落的字迹,嘴角挂上了讥笑,“高抬贵手?长宁,他们叫我放过你居然用这个词。”
谢锦随拿起狼毫,夜色之中挥墨而就,三个大字豪放而又随性地落在了之上。
他扔了笔,看着那三个字,过往他总是对自己这一首漂亮的书法引以为傲,甚至还时常在孟长宁眼前炫耀。
可是此刻,谢锦随无力地靠在椅背之上,他如此地讨厌自己这一首漂亮的字。
可他却不得不签。
当年明德帝会同意这场婚事除去孟长宁以军功相换,更重要的是此后孟长宁就被困在晋州,成为普通妇人,过往荣耀也作云烟散,再成不了威胁。
而如今若是孟长宁想再回到战场,顶着谢家夫人的身份,以明德帝疑心深重的毛病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一丝一毫的威胁都要掐灭在这萌芽之中。
“长宁,你等等我,只需等一等,我必然会让你堂堂正正地回来,自由自在地在这晋州城活着。”
谢锦随拈起那串佛珠,举起旁边的镇纸便是猛地往佛珠上一砸,将那一颗颗通通都砸开来,然后取出里面的玄铁碎片,一块块拼凑好。
拼凑好的碎片在月光下划过玄铁独有的冷芒,落在纸面上恰是一块刻着“锦”字的玄铁令牌。
外人甚至连所谓的掌管大庆所有情报的硕阳左家,也只知道当年的锦王谢成钰身后有着先皇留下的暗部,却不知道谢成钰自己还有一批死士。
而这批死士都是由谢成钰亲自挑选并命人培养的,是留给他的儿子谢怀瑾的保命符。
自谢成钰谋反之日起,他便做好了两手打算,若是成更好,若是不成,明德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可心知肚明,又怎能信得过他们,轻易将自己唯一的血脉留给这样一群豺狼虎豹。
而这群死士,谢怀瑾是个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自他接手便将所有的死士都遣散了,命他们隐匿于普通人之中,过普通人的日子,若非以玄铁令召回,决不可泄露身份。
谢锦随望着眼前的玄铁令勾勾唇,当年的孩童如今都该是中年人了吧,或许有的还在有的已经去世了,比如韩温凉又或者是孟长宁的父亲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