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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西厢房,罗氏点着琳琅阁送来的翡翠头面,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边如何了?”
“回姨娘,二小姐醒了。”钱嬷嬷道。
罗氏手顿住,挑眉道:“醒了?何时醒的?”
“今儿晌午。”
罗氏沉默,摆了摆手让嬷嬷把头面收起来,对身旁的小丫鬟紫燕道,“去,吩咐厨房做些滋补的吃食去,别让人家道咱不关心。”
紫燕应声去了,钱嬷嬷上前,忍不住道:“听闻今儿观溪院的小厨房开火了,点心菜肴没少做,杜嬷嬷还去中公那领了不少的燕窝阿胶鹿茸粉,连南边来的海参都讨了去,估计就剩老太太的虫草了,凡是滋补的,没个她没要到的。”
这话说得罗氏愣住,盯了钱嬷嬷半晌,忽而“哼”了一声。“这才醒就要大补啊,也不怕烧了她。”说罢,掩口笑了笑,“得,人家能‘消受’咱也别光看着啊,也得添把‘火’不是,免得人家说咱不关心,去把侯爷那参给她送去。”
“姨娘,那可是百年老参,是您好不容易从侯爷那讨下的。”
罗姨娘勾唇媚笑,看了嬷嬷一眼。
“她不会要的。”
……
卤煮鹌鹑,荷叶羹,八宝攒汤,酱香菌,南都的苔菜,武当的鹰嘴笋,还有各式的枣泥卷、乳饼、松花糕……分量都不大,却铺满了整个束腰小几。宝珞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细嚼慢咽,逐一品尝,哪个都没落下。
“二小姐,咱悠着点吧,您这才醒几日啊,仔细吃多了不克化。”杜嬷嬷端着那碗海参小米粥犹豫着递过了过去。
宝珞接过来,含笑应了句“我心里有数。”末了还不忘道声“谢谢”。
她心里有数,杜嬷嬷可没底——
人可算醒了,还主动要求吃饭,杜嬷嬷高兴得谢天谢地,可“谢”过之后,却发现不对了。
她不仅吃,还竟是拣好的点,甚至让自己去中公讨那些补品,越多越好。更离奇的是,连罗姨娘送来的老参她居然也收下了,还喜滋滋地让人回谢,要知道往常被罗氏碰过的东西,她都恨不得摔个粉碎啊……
这死里逃生一劫,竟能让人脱胎换骨?
吃到是好事,眼看着她这几日恢复极快,脸色都红润起来了,杜嬷嬷也高兴。然让她想不通的是,本还担心她惦念武安伯世子,打不开心结,可这两日,她不但提都没提,心情还好得很,便是那些碎嘴的小丫头们又来叽叽喳喳,提到世子已经公开和表妹出双入对时,她也只是呵呵一笑,脸色连点波澜都没有,淡定得让人心慌……
“小姐。”杜嬷嬷试探地唤了声,疼惜道:“您若是心里苦,您便跟奴婢说,这房里就咱俩,您不必绷着。”
宝珞闻言笑了,端着碗道:“我不苦啊。”
“她们那话说得难听,您可别往心里去。”
“与我何干,我何必往心里去。”宝珞含笑摇了摇头,继续喝粥。
她越这样,杜嬷嬷越怕。表面的镇定不过是掩饰心里的苦郁,她就不信她便这么放下了。
果不其然,吃过饭,小婢刚撤下碗盘,便闻前院下人来报:
“武安侯带着世子爷,登门拜访了!”
闻声,宝珞双眼登时一亮,匆匆忙忙便下了罗汉床,一面朝镜奁去一面急唤道:“快,快给我梳妆!”
☆、2.退婚
盛延琛如何都没想到,他与表妹的事,竟被传得沸沸扬扬,大抵还是和自己未婚妻寻短见有关——
那日表妹突然在小花园与他诉情,被忽来造访的姚宝珞撞个正着。她连个气都不喘,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指责,眼见柔弱的表妹被她吓得梨花带雨,他怒吼了声“住口!”她话是停了,可接下来的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姚宝珞骄纵任性是出了名的,盛廷琛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可婚姻是父母之命,不容他拒绝,何况她对自己也是真心实意……可是,她太“实”了,他竟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去跳河!
眼看这事被推到风口浪尖,作为武安伯府的世子,京卫指挥使司的四品指挥佥事,他这脸算丢大了。
盛廷琛心中郁郁,可还是随父亲拜访西宁侯,来赔礼道歉——
“侯爷,宝珞近日可好些了?”武安伯殷切问。
姚如晦笑笑,淡然道:“谢伯爷惦记,小女好多了。”
西宁侯出身武勋世家,却是文人的性子,年少时舞文弄墨,风光霁月,加之容貌俊朗,曾被唤做姚郎。时至今日,三十有七的他除了平添一抹成熟的沧桑外,气韵仍不减当年。
他话语平和,听不出是何情绪,武安伯接着道:“我带了些滋补之物给令媛调养,还有,太医院陈院判今儿沐休,我特地请了他来给令媛号脉。侯爷您也知道,京城名医,陈院判若说第二,无人敢居首位。”
“不劳伯爷费心,小女确实无碍了。”
“侯爷客气,咱是什么关系。人我已请来,若不见可是跟我见外了……”
“武安伯如此坚持,是要探个虚实吗?”堂上,稳坐的老太太嵇氏忽而道了句,话语凌厉,连儿子姚如晦都惊了一瞬。
溯源追宗,老太太乃嵇康之后,骨子里似乎也带了这位先人的几分豪情爽直,她就瞧不上武安伯这份殷勤和算计。
自家儿子什么能耐她清楚,三十几年了,他不但没带过兵,便是武职都未任过一份,就连爵位还是皇帝念在老侯爷为国捐躯的份上允他荫袭的。别看他是“侯”,可论实权,他还不及武安伯呢!这会儿武安伯巴结,欲图联姻,还不是因为儿子善攻兵书,入了詹事府,这几年颇受太子倚重,大有做东宫辅臣之势。
不过,巴结归巴结,谁也不愿自家娶个病秧子。宝珞都醒了好几日了,伯府才想着请太医来,当真是来“看病”吗?!
气氛凝得尴尬,武安伯讪笑。“老夫人您看您说的,您这话我都不敢接了。我是真心关心宝珞,何来的探虚实?宝珞是武安伯府的准儿媳,我们盛家认定她了,且不说她现在无事,就算她有个闪失,我们廷琛也绝对不离不弃!”
“哼!”武安伯话刚落,老太太重重地回了他一声。
武安伯更窘了,他叹道:“我明白,宝珞遭了这趟罪,都是我们盛家的错。这事怨我,我就不该收留我那失怙的外甥女,把她当女儿养没个忌讳,让她对表兄生了非分之想。我给您道歉,可这事真与我儿无关,你还不了解他吗,都是我那外甥女一厢情愿罢了。您放心,事出那日我便将她送回了江西老家,她此生都再不会入京了。”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老太太脸色稍缓,目光悠悠地投向了默立良久的盛廷琛。
她虽瞧不上武安伯,可不得不承认他有个好儿子。盛廷琛方及弱冠便官居四品,青年才俊,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老太太也算看着他长大,他打小便端方识礼,谦谦温恭,在与宝珞定亲前,她还一度想将四孙女宝蓁嫁与他呢。所以说他和表妹暗约偷期,老太太也是不大信的……
“你父亲说的,可是真的?”嵇氏问道。
盛廷琛抬头,静默须臾,沉稳应:“回老夫人,是。”
闻言,老太太和西宁侯对望,后者会意点头。不管是与不是,他们都没得选,自家闺女他们心里有数,宝珞真的除了漂亮无一长处,能与盛廷琛定亲已然难得,要知道这京城想嫁他的姑娘有多少。何况宝珞都能为他寻死,他们敢不让她嫁吗!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今年都十八了……
瞧着堂上对望的母子,武安伯知道这坎算过了,心中释然,方要起身再拜,却闻堂下传来幽幽之声:
“祖母,父亲,我来迟了……”
伴着几声轻咳声,宝珞在杜嬷嬷的搀扶下款款而来。然方迈入正堂,便将众人惊了一跳!
往昔娇艳无双的小脸,此刻苍白无色,若只是苍白便罢了,她眼底发黑,双颊凹陷,衬着那身素装,怎么看都想一团行走的怨魂,招人怜惜,也更让人心悸。
老太太愣住了,她昨儿下晌去观溪院,孙女还气色丰润呢,怎一个晚上就这样了?一旁的西宁也瞧得直揪心,赶紧让杜嬷嬷扶她坐下。
宝珞谢过父亲,却也没忘礼数,气若游丝道:“伯爷万福,世子爷万福。”说罢,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声……
声声入耳,咳得盛廷琛内心纠结。虽说他不喜欢姚宝络,更厌恶她整日缠着自己无理取闹,可当真一个活泼灵动的姑娘,因自己而凋零至此,甚至有可能香消玉殒时,他不可能不内疚。
他自责,然身旁的父亲可不这么想!
“侯爷,令媛已病成这般,便不要硬撑了,还是请陈院判来给令媛瞧瞧吧。”
对面,宝珞摆了摆手。“谢伯爷关心,不必了。”
“宝珞,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啊!”
武安伯催促,老太太和西宁侯左右为难。不查,好似他们心虚;可查了,若真查出什么,怕这婚事岌岌可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