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烟却摇了摇头。
她道:“消息自然要截,但传消息的人却不是江阴侯自己。”
她说得轻率,谢石却没有否定她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听着她说话,江楚烟微微闭了闭眼,眼前又掠过白日里从那个雀金呢女郎出现的那一刻,直到最后分开,整副情境种种的细节。
她微微吁了口气,笃定地道:“是白秋秋。”
那日谢石听了她的判断,并没有追问她的缘由,只问她遇见白秋秋可曾吃了什么亏,听了前因后果才稍稍放心,就很快离开了知心院。
年下各衙门陆陆续续地封了印。
江汜的燕王封号已经用了玺,也在朝会上颁布过旨意了,但当时群臣汹涌进谏,内阁也以此有违祖宗成例,君臣僵持着,至今也不算有了结果。
惠安长公主府的主人不在府中,主持庶务的小小姐闭门谢客多时,除了各家循例往来的年礼之外,并没有在年底的交际场上出没过。
有人觉得小小姐沉得住气,有人觉得江家名声尽丧,小小姐没脸见人,各有各的念头。
江楚烟一概只做不知,即使是除年夜的宫宴,也托辞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年初五的时候,她等待的消息飞马进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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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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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州位于江南鱼米之地, 辖内凡四十二县,十四余万户,丁口五十万。
从江阴侯受封此地之后, 一直是京城一大粮仓。
一朝天翻地覆,临近州县快马飞报, 奏文八百里加急呈递,说杜氏蓄起反志, 更无异于在朝廷腹心之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天子闻人觉在朝会上安坐如山, 一双深沉的眼却将满朝的文武都看定了。
杜季明汗出如浆。
他最近一直在京中流连, 虽然知道岳州族中对他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他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加之他毕竟还是杜氏名正言顺的侯爷,对族中的声音也一向弹压得住。
明明上个月还好好的。
他最近频繁出入宫闱,跟长公主也已经有了默契……
他想起那个远远见过几回的小少女,对方最近在京中的名声,他身边的人也时时关注着。
稳得住局面沉得住气,性情、风仪俱佳, 加上合适的出身。
是他选了又选,最适合做江阴侯府主母的女孩。
长公主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暧昧不明,到如今已经渐渐有点头的趋势。
长公主,对了, 长公主。
他微微抬起头来,极快地在御座之后掠了一眼。
猩红地衣铺上丹墀,九龙蟠珠的王座之后, 珠帘静静地垂着,大殿里没有一丝风,龙眼大的真珠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落在那里。
——空荡荡的。
杜季明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这些日子以来,会坐在那里陪伴天子上朝的长公主呢?!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头顶上有不带情绪的微哑声音响起来,仿佛在唤他的名字:“杜爱卿,意下如何啊?”
杜季明背上、手心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满朝都寂静,分明每个人都低着头,杜季明却依然感受到身后无数的视线暗暗落在他的身上。
还有头顶那束不带情绪的目光。
如芒在背。
他忽然跪了下来,道:“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臣自高祖以来,深蒙皇恩,纵有奸人从中作祟,实不能改臣耿耿之心。”
他“砰砰”地磕着头,心中念头电光石火般地轮转。
江阴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个杜氏家主竟然一无所知。
——既然他们行/事之前不曾考虑过他这个族长的安危,那也不能怪他自保。
他高声道:“臣今日原本也有一桩私心,想请求陛下的垂恩成全。”
“臣歆慕明珠公主殿下多年……”
“哦?”
天子至此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动容,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缓和之意,道:“竟有此事?”
杜季明蓦地松了口气。
他心中翻江倒海,死死地伏在地上,声音里没有露出一点异样来:“陛下容禀。臣对明珠公主之意,天地可鉴……”
有那么一刻钟,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天子似乎十分满意,嘉许和安抚他:“朕知道杜爱卿是国之栋梁。昔日老杜卿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为你的终身大事担忧,只是没想到你用情如此之久,却又藏得如此之深。”
甚至当场为他和闻人泠赐下了婚事。
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薄薄一折,就将此事轻轻定调了。
明珠公主的婚事迁延已久,如今终于定了下来,阁老们都觉得欣慰,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杜季明是真的爱慕闻人泠也好,还是只是借此来向皇帝表忠心也罢,却不是一件值得关注和讨论的事了。
散了朝,闻人觉被内侍们前呼后拥地回了上书房。
杜季明在大殿上没有找到的长公主闻人亭,正坐在书案后看着奏章和密信,看见闻人觉进屋,把手头的事匆匆放下了,快步迎了上来。
一众内侍都退在了门外,只有贴身服侍天子二十余年的大内相褚茗留在房中,低着头站在帘栊底下,不去窥视内间的响动。
闻人亭搀住了闻人觉的手,就将一方帕子挡在了他的口唇边。
闻人觉身形微微晃了晃,旋就忍耐不住地咳了几声。
斑驳的血点喷溅在手帕上。
闻人亭感受到他身子稳住了,才将帕子收回来,像是被素面上的殷/红色刺痛了眼似的,扭过头去,匆匆地将手帕包住了。
她低声道:“你睡一会吧。”
她微微低着头,忽然感觉到发间一凉,旋又一暖。冕旒上的珠玉从她鬓边滚落下去,君王将他的额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发顶。
他只克制地停留了一瞬,就抬起了头,温声道:“好。”
闻人亭心如刀绞。
褚茗知机地走过来,跟着闻人亭一起把闻人觉搀到了榻上,又站在一边装作木柱子似的了。
闻人亭在榻边轻轻/握了握闻人觉的手,替他盖上了被子,密密地掖好了。
闻人觉看了她一眼,才静静地闭上了眼。
闻人亭又略坐了坐,到榻上人呼吸从细微渐渐变得粗重而清晰,终于沉默地站起身来。
褚茗无声地向她行了个礼。
闻人亭微微颔首。
她面上褪去了担忧,就恢复了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脚步无声地回到桌前,垂眼在几份来自江南的密报上扫过,却又烦躁地合上了。
她出了宫门。
上书房在天子的寝宫西侧,后头有一排占地极为宽阔的后罩房,因为天子并不往这边走动的关系,已经把正房后联通往来的工字廊封住了,只作为寝宫的仓廪,在唯一留下的角门里出入。
沿廊值守的太监和侍卫看见闻人亭走过,都纷纷地俯首,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闻人亭微微敛着眼,脚步沉稳而笃定,往角门的方向来。
门口竟设了两名金吾卫把守,见到闻人亭的身影,就将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地解开了。
闻人亭脚下一顿不顿,漠然地进了门。
成排的罩房都锁着门,贴着仓储的封条,只有一左一右两个角落里各自虚掩着门扉。
中庭的树上结了冰花,在闻人亭经过的时候被风吹动,摇落在她领口浓密而长的风毛里。
说不出的怪异气味从她面前的门缝里传出来。
女人被吊着手,锁在房梁垂下的铁环里,冬日寒冷,房中却烘了足够暖热的炭,使她似乎并不为赤/裸的身体而战栗——她的身上密密麻麻地缝着怪异的针线,淡红色的血和脓水从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沁出来,没有得到任何护理的新旧伤口,大约就是房中异味的来源。
她头发乱蓬蓬的,神志似乎早就昏沉了,但闻人亭进门的声音仍旧刹那间将她惊醒。
——或许不是声响,是从头浇下的一盆盐水。
闻人亭在门口站住了脚,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她,语气却轻柔,叫她:“孙昭仪。”
她语声低低的,像是叹息:“多谢你还活着。”
不知道是哪一个字触动了孙氏的精神,她忽然有一瞬的清醒,道:“陛下还没有死,我怎么敢死?”
闻人亭语气轻柔,道:“陛下享天之寿,昭仪恐怕等不到想看的那一天了。”
“是吗?”
孙昭仪语声断续,看着闻人亭,即使眉骨下已经只剩下两团血洞,依然能在她血污的面庞上看到刻骨的恨意:“他提防我,提防所有人,可惜他不会提防自己的小儿子!哈哈哈哈哈哈……”
“他拿我、当你的、替身。”
“你们兄妹,这就是报应!”
闻人亭神色如雪。
她冷冷地道:“就算我要遭报应,也是天来诛我。你是什么东西?”
守在一边的施刑嬷嬷仿佛知道闻人亭的心意,已经将几样小巧的刑具冲洗好了,放在托盘里呈到闻人亭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