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将领,自然要与兵士食同鼎,寝同居,才知兵士辛苦,才能练得强军。夜间行军算得什么,百里奔袭直闯敌营,大漠中食水尽断与敌军搏杀数日,这些才是性命旦夕的事……”
手握肃州城,高高在上的符骞怎么会经历这些?
连微不敢信,但他带着回忆的口吻如此真切,就像他的生命里确实曾有这么长的一段时光,亲自在阵中与数不清的敌人拼杀。不知道血什么时候流干,不知道越发沉重的甲胄什么时候能卸下,刀钝了,双手因为沾满了鲜血在刀柄上打滑,来不及擦干,新鲜的温热就又溅上来,侧头一看,却是战友刚被割下头颅……
剩下的路程在符骞缓缓的讲述中过去,连微意识到天际开始发亮时,脚下也已出现了袅袅炊烟。
这就是目的地的村庄了。
要去扈郡自然不能凭双脚走过去。符骞已安排了心腹带着匹精心“装饰”过的好马在此接应。那马看着并不膘肥体壮,毛色杂乱枯败无光,却在载了两人后仍精神奕奕地一声长嘶,而后四蹄撒开,奔驰而去。
连微在马上后望,穿过马蹄扬起的烟尘,见那名面容平凡的心腹笔直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们的方向,直到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转过弯之后彻底不见。
官道上人不多,但都行色匆匆。他们共乘一匹杂色的马混在其中,开始还因为狼狈的形容时不时受到路人瞩目,待走出半日,便已完全不惹眼了。
离肃州城越远,越能体会出差距。屋舍零散破败,偶然见到的农人面有菜色,一路上见到的田野,竟有多半都是荒芜的。
察觉到连微的疑惑,符骞道:“前些年河西道常被征兵,这些田种到一半,耕种的男人就都被带走上了战场,能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光凭妇人耕种,能种这么些已是不错了。”
连微看着片片荒田,在冬日里仍长着顽强地泛着绿意的杂草,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么跑了大半日,中途除了停下让马儿在路边啃两口草,再没歇过。今日天色暗得极早,约莫未时,已经阴得像是要入夜了。符骞的眉头越皱越紧,在风声逐渐开始呼啸时,为了保存马力一直不曾催马的他竟是双腿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如离弦之箭,急速朝前奔去。
他说:“要下雨了。”
像是响应他的话,天际“轰”地一声,隐隐滚起了雷霆。空气中甚至已经能感受到丝丝水汽,团团黑云就在头上聚着,雨随时会落下。
这时节淋雨受寒可不是好受的,若得了风寒缓不过来,或许就要没了性命。连微在马上被颠得内脏都在翻滚,也没了挂怀的心思,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忽然眼前一亮。
“那边!”
她腾出一只手指向东边,昏暗的天色下,一片墙垣遥遥而立,眼见的竟是一座城池的模样。
“那座城,我们可以进去暂避一避!”
刮在脸上的风已经零星夹杂了冰冷的雨滴。连微打了个寒战,脸上却是满满喜色。有城池,就有饭馆,有客舍,劳顿一天,总算可以歇歇了!
符骞却不见雀跃,他握紧了缰绳,踌躇片刻,才转了向。
“那已不是什么城池了。”
黑色的城墙仍真切的横在远处,连微不解回头,只看到一道坚毅的下颌。
“那是曾经的陈陵……”男人喟叹似的道,“不过如今,只是歇脚避雨,大约也还使得。”
陈陵、陈陵侯……
第18章 不走。
马儿朝远处矗立的城墙奔驰,当粗略的轮廓真切地展开,成了丈许高须得仰头去看的城楼,连微明白了符骞的意思。
这黑色的墙垣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石料,也并非是被天色所染。黑色斑斑驳驳,竟是烈火焚烧留下的烟痕,风吹雨打也没能洗去,顽强地留在了条石上。
黑色深处,是刀砍斧斫留下的刻印,浅处则混杂着暧昧的锈色,仿佛大片鲜血经年后留下的一点余痕。
石缝中钻出一点污绿的青苔,零星的残兵插在其间,折断的剑刃被厚重锈迹封存,只能看出大概形状。一片低压的乌云下看到这样的城垣静静沿着大地蜿蜒,仿佛什么沉沉的东西压在了心上。
符骞似乎也被这景象所慑,在风中沉默良久,直到一滴冰雨打在眼睑上。
他吐出一口气,提缰转向:“入城。”
连微难以想象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是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陈陵的城门早已不复存在,或许道旁朽败的木块就是它最后的痕迹。马儿在长满青苔的石板道上哒哒小跑,前方是层层屋舍,黑洞洞的门窗大敞,俱都在昏色中静默。
枯树的枝条虬曲着伸向铁灰色天空。时有寒鸦从其间飞起,发出单调的“哇哇”声。
连微犹豫道:“这是要去哪里?”
眼见着符骞还在往深处去,可一路上不论瓦舍砖房还是高楼大院,都是一般的残败漆黑,门窗俱无。
“是要去城主府吗?”
“不。”连微总觉得他从符骞的胸膛中听到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城主府才是当年毁坏最甚的地方。所有还有一战之力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到最后都围拢城主府,困兽一般,挣扎数日……”
他没有说完,但后来的事情不必说也能明了。巷战不过回光返照,整座陈陵终究还是被踏平了。
“我们去城北的怀恩寺。”
出家人虽也不能幸免那场屠城,可佛家的庙宇,或许还能保留下来。
天色越发暗,于是远处那一团从窗中隐隐透出的橙黄火光就格外醒目。保存得还算完整的寺庙院墙后,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有人。
行路遇见有人同宿,也不知是好是坏。符骞下马叩门,闷闷的敲门声在小院里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拖沓地从门后传来。
开门的妇人风霜满面,衣衫倒算不得太狼狈。她也不问二人是为何而来,拉开门栓后便拖着步子又转了回去。堂中用不知哪里弄来的木头架起了一个小火堆,这就是他们在外面看到的光了。
妇人坐回火堆旁。那里还围了几人,都是年纪不等的女子,听到动静后纷纷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又垂头坐了回去。
还是妇人招呼道:“后院大部分屋子都还没人,你们自去寻地方吧。”
虽然冷淡,但萍水相逢,肯收留已经不错,二人也没多说。符骞去牵了马转到后头,果然见几扇门敞着,里面是只剩下底板的床和空荡荡的柜子,虽不舒服,也能勉强容身。
马跑了一天,拴在檐下蔫嗒嗒地垂着头。符骞摸了摸大大的马头:“伙计,对不住,明日才有你的大豆和马草。”
冬日那一点路边的野草喂不饱马,得入城买才行。这两句话的功夫,雨已经再耐不住,倾盆而下,哗啦啦在瓦上敲打。潮气和寒气裹挟在一起从各处缝隙钻入。
连微正想着是否要去前面借一点火,门就被叩响了。
来的是刚才坐在火堆旁的女子之一,她从没了窗纸的窗框外抬手示意,手里托着一只小粗碟并一个陶壶。
竟是来送吃的。
开了门,这女子毫不见外,笑眯眯地把盛了些粗饼的碟子和水壶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来者是客,只有这些了,莫嫌弃——你们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吗?”
连微点头:“是啊,多谢姐姐了。你们难道不是路过歇脚的?”
否则说什么来者是客?
“不是,是村子被盗匪毁了,只好借住这儿略遮些风雨。”女子“嗳”一声,一笔带过。转又问道:“妹妹这时节还在外面跑,是要去投亲戚吗?”
两人一骑,既不是跑商的,也不是送信的模样。冬日里不在家中待着,还能是为什么?连微反应很快,被涂得粗丑如毛虫般的眉头霎时耷下:
“是哩。今冬不好过,我们那儿还闹了灾荒,全副家当就换了这一匹马,指着能快些到我二舅家,好能挨过去。”
女子便也随着唉声叹气。又坐一会儿说了两句,就起身离开了。
真就是过来送些吃的么?明明刚进门的时候那么冷淡,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连微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她看向一直静坐着旁听的符骞,后者拿起陶壶,倒出一些水查看,又凑近壶口嗅了嗅,脸色有些沉:
“我们恐怕是入了匪窝了。”
壶中水有些浑浊,这挺正常。附近没有河流,水井早在城破时一并被毁了,只能靠收集雨水过活。但这浑浊带来的陈旧气味下,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味。
“有蒙汗药。但质量实在不怎么样……熟悉的都能闻出不对。”符骞晃晃陶壶,干脆利落地把水都倒去外边廊下,回来随意把壶搁在一旁,那一碟饼也换成了自己带的干粮。
“怪不得方才的屋子里都没有男人。”连微恍然。
符骞点头:“一群女子能在这么荒僻的地方住下,且过得还行,她们的男人怕是正在外头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吧。”
否则,陈陵废墟如此偏僻,又没有可供耕种的田垄,她们要如何生存?
“那我们要走吗?”连微看向窗外。雨势没有减弱分毫,光是窗口送进来的水汽就让衣服隐隐发潮。天色已如黑夜,但因为时不时有雪亮的闪电划破天空,看着甚至比浸在一团浓重阴影里的室内还亮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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