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璇一时吃不准云知意愿不愿与这二人凑到一处,便停下了脚步,谨慎确认:“这趟去槐陵,你与他俩确定是关系好转了吧?”
她这几日已大致听云知意讲过槐陵之行,但亭中那两人以往与云知意到底是常斗嘴的,她不愿看着他们无端又起冲突。
云知意正要答话,亭中的薛如怀扭头瞥见她俩,便远远招手,开怀扬声:“过来一起啊!”
他这一喊,自是暴露了先前根本没专心看书的事实。
原本单手执卷,聚精会神的霍奉卿头也不抬,随手拿了本书往他脑门上一拍:“很想明年再考一次,是吗?”
“没,不是,”薛如怀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笑,“是云知意和顾子璇来了。”
“哦。”霍奉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收手坐正,重新垂眸,目不斜视做专注状。
那“渣里渣气”的姑娘亲了他又不认账,这几日也没怎么理他,此刻却又跟了来。呵。
不就是较劲吗?那就看谁先忍不住。
——
落座后,薛如怀见云知意只拿了一本算学题目汇总,便多嘴问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都只看算学。别的科目不管啦?”
云知意翻开手中题集,漫不经心地轻声答:“别的科目,我每晚睡前稍看会儿就行,不会失手。”
法令、文才、书法、政论、史学,这五门功课她上辈子就学得极扎实,而今在法令、政论又有了前世为官八年的实践经验去融会贯通,不夸张地说,闭着眼都不会考失手。
但她在算学上是个彻底的榆木脑袋,重活一次依然如故,任谁来讲各种算法道理,她听完都是稀里糊涂,白搭。
因去年秋的“预审考”题目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她怕取士正考的题目也有变化,愈发不敢大意,便仍用从前的笨法子:疯狂背各种题目与解法。
只要背下的题目够多,运气好就能遇到同类考题,届时生搬硬套作答,保证算学不拖她总榜后腿就行。
她只是陈述事实,可这话落在薛如怀耳中,便让他忍不住啧啧了:“云知意,你这话可够狂的啊。”
云知意茫然抬眼瞄了他一眼:“我狂什么?”
“薛如怀你闭嘴,好好看你的书去!”顾子璇轻声笑道,“知意从前算学再不好,那也常年在总榜甲等前三,要你个乙等都不一定次次能考上的人瞎操心?”
“说起这事我就奇了怪,”薛如怀咧嘴笑看云知意,“旁的功课你都顶尖,按理就是个极聪明的脑子,怎么偏到了算学就这么惨?”
他刚好相反,算学易如反掌,旁的功课全不轻易在脑中久留,愁人。
云知意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人对不喜欢的事,就不容易琢磨透其中玄机?”
说着,她从袖袋中摸出个两指宽的精致小竹筒,顺手递出:“薄荷蜜丸,你们吃一颗么?”
小竹筒内是管事湫娘才命人为她新制的“薄荷蜜丸”,供她随时清口醒脑的。
薛如怀摆摆手,婉拒:“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小零食。”说完便专心看书了。
顾子璇美滋滋分享了一颗后,双眸乍亮:“噫,仿佛和你从前给我的不太一样呢。好像滋味更浓郁些?”
这“薄荷蜜丸”是云知意从小最喜爱的糖果,用的是云府名下糖坊密不外传的配方与工艺,原州并无卖处。
自七岁那年被送到原州来与父母团聚后,她祖母每一旬就会派人送来一批易于储存的糖果,都用冰鉴从京城捂来邺城,其中就以“薄荷蜜丸”居多。
“年前我搬到南郊祖宅时,不是向祖母要了人手吗?她就从糖坊拨了两个人一并过来,这样我想吃什么糖果点心都能现制,免了三月一次冰鉴千里的麻烦。”
云知意解释完后,倒出一颗蜜丸放进口中,将小竹筒收回袖袋,也开始专心看书。
从头到尾被当做空气的霍奉卿盯着手中的书册,仿佛能用目光在书上钻出个洞来。
——
此时还算新年头,云知意近来的装扮都是应景喜色。
她今日穿着金红织金锦流云纹袍,宽袖大摆,配浅金缎腰带,华美端雅。
此刻那烈烈红衫的一角就垂在霍奉卿膝侧,时不时随着主人翻书、取糖吃的各种动作小幅轻荡,一次次若有似无拂过他的墨色银纹袍。
眼眸低垂的霍奉卿喉间滑动再三,捏着书页翻动时力道大了些,扬起一片微凉春寒。
云知意坐在他的左边,这微凉轻寒正扑上她的面庞。
正专注的云知意突然被惊扰,自是猛地抬头嗔瞪过来,左腮被糖球圆鼓鼓顶起:“霍奉卿,你故意找茬是吧?”
她说话间吐出混着薄荷清冽的浓郁蜜味,幽幽萦绕在霍奉卿鼻端,迫得他喉间偷偷紧了又紧,抓心挠肝。
“失手。”他以眼神扫过云知意今日未点口脂而呈樱绯的红唇,无可自制地齿颊生津。
他心下赧然,但不得不羞耻地承认,自己这可不是馋人家的糖。
薛如怀与顾子璇齐齐看过来。
“看书久了容易火大。别吵架别吵架,”薛如怀赶忙笑道,“不如来聊聊天吧?正好大家都歇会儿眼睛。”
“谁要吵架了?”云知意颔首勾唇,站起来活动活动。
霍奉卿放下书册,轻咳一声,徐缓冲她摊开手掌:“给颗糖吃?”
另两人见鬼似地瞪大眼看着他。
云知意似有所悟地笑笑,一言不发地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管递给他。
霍奉卿两耳发烫,半垂眼帘不看任何人,拔掉竹筒的塞子倒出一颗蜜丸塞进口中。
清冽的薄荷味与浓郁蜜甜交驳相融,在他口中化开与云知意嘴里相同的味道。
这让他心尖一阵悸动微颤,忍不住贪心又取一颗含住,这才将竹筒还她。
“你倒不见外,还一次吃我两颗,”云知意不太认真地笑他一句,随口道,“求人也不知客气点,不像话。”
“要你管。”他垂睫掩住眸底浅笑,口齿含混地嘟囔。
——
要你管。
霍奉卿常对云知意说这三个字,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她竟从这三个字里听出几许异样波澜,一时却又想不明白有何奥秘。
当着顾子璇与薛如怀的面,她也不好追问什么,便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笑着请教他俩:“从前我没留心,不知同窗们在一道时大都闲聊什么?”
她从前独来独往惯的,是真不知道同龄人凑在一起时,除了功课外都聊些什么闲事。
顾子璇歪头想了想,认真为她答疑:“若是近段日子,大家在备考之余,当然是聊‘若考上了,是想进州丞府啊还是州牧府’这种话题啦。”
“不过都是些发梦胡诌的话,自己逗自己玩儿罢了,并不当真的。”
薛如怀很有自知之明:“除你们这种能进甲等榜前五的人有资格‘打算’,我们这些追在你们后头跑的,便是考中了,那也不过是听从州府安排啊。”
顾子璇被他这大实话惹得会心一笑,随即宽慰道:“也不能这么想。万一你家祖坟冒青烟,你就考进了前五呢?”
薛如怀哈哈笑得没心没肺般:“别诓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还能没数吗?哪怕我家祖坟起了熊熊大火,顶天就在乙等榜吊个尾巴。要是今年没有合适官缺,多半就接个‘待用学士’的牌子干等着。”
原州取士的惯例是从甲等榜上的人依次任用,轮到乙等榜就不剩多少官缺了。碰不上官缺的人若无门路,就只能领个“待用学士”的牌子,每月领三个银角的补贴,眼巴巴等着不知何年才会到来的机会。
薛如怀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如今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眼下是既无人脉通路也没钱打点,再加上他从前走了些许歪路,耽误了学业,这半年虽拼尽全力,但底子在那儿摆着,谁都知他没可能进甲等榜的。
如此一来,他显然就是待用的命。
薛如怀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语气里却暗藏了几分落寞。
云知意先与顾子璇对视一眼。
其实,莫说是云知意出面,就是顾子璇回家向父亲开个口,也能帮薛如怀谋到个小官小吏的门路。
可薛如怀又何尝不是骄傲少年?他当眼前三人是朋友,接受大家在临考前帮扶学业尚可,但若由同窗朋友直接帮他谋前程,那只会挫伤他的自尊心。
云知意想了想,走过来小声道:“我透个风,你们别再对旁人讲。今年的‘待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薛如怀顿时来了精神,“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止他,连霍奉卿与顾子璇都齐齐仰头,目不转睛看着云知意。
“之前在槐陵时,京中家里给我传了封家书,我回来才看到的,”云知意倒也不卖关子,“朝廷已陆续派出‘采风巡按使’下各州来,代陛下巡察督导各州民情、疑案,为期一年。届时‘采风巡按使’会在‘待用学士’中挑人做助手随行办事。”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大家就懂了。
薛如怀有些兴奋,但又不免忐忑:“若一年内跟着钦使能办成几件像样的差事,这也能算我的履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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