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恍惚沉吟了片刻,怔怔脱口:“此番靖宁公主与云将军、朝安郡王一举攻下利山,事成定局。下一步,朝中能做的就是派官建制、徙流民进利山填城。”
长远来看,这对承嘉帝绝不算坏事,对频繁被战火滋扰的上阳邑更是功在千秋。
薛如怀半懂半不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大多数普通人不会懂这一点,但龙椅上的那位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做那样儿戏似的处罚,走个过场,让各方都有台阶下。”
霍奉卿抬手捂住脸,有些懊悔地咬了咬牙。
那三位的举动在世人眼中无疑是傻的。
赔上荣辱得失,只为做一件他们认为对且值得的事。他们不但得不到嘉赏与感激,还成了朝野共同的笑柄。
可他们不在乎。
王室血脉、贵胄世家子,这样的出身注定他们自小所见、所学、所信、所行,与天下大多数普通人不会一样。
他们生来得到许多,也被教诲该有所担当。诚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会真的将那些教诲放在心上,但有少数人却深信不疑,且会坚定践行。
这种人生而不缺名利富贵,只要不行差踏错,无需步步为营就自有光明前坦途,那是寻常人可能拼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高远前程。
所以他们衡量利弊的标准与寻常人不同,看到有问题就会挺身而出。
普通人眼里虚伪假清高的光正道理,真真实实是这些人心中的“正道”。
哪怕被误解、被嘲笑、被质疑,他们既信了,便愿为心中所信的“道”去付出代价。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和后盾,所以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时时处处瞻前顾后,一辈子就图“俯仰无愧”四个字。
靖宁公主李争鸣、西南骠骑将军云昤、朝安郡王李准,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而云知意,她也是。
霍奉卿终于顿悟云知意在槐陵时不肯说出口的介怀,也明白了自己当日真正混账之处。
从前他们二人之间争锋相对,观念水火不容,但她从不因此而对他竖起冷漠高墙。
可这一次,他犯了大忌。
哪怕他不认同甚至反对她的所思所行,也不该轻率地将她全盘否定。
他的小祖宗不是生气,分明是被他伤了心。
——
明白了自己错处的严重,下午放课后,霍奉卿蔫头耷脑跟着云知意上了马车。
对于他的不请自来,云知意并没有撵人,但也没多热情。
整个人就那么姿态慵懒地靠坐在车厢正中的坐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槐陵时在气我什么了。”霍奉卿半垂眼帘,语气郑重。
云知意不喜不怒,稍扬了下巴:“哦?”
“今日听说了你姑姑与靖宁公主、朝安郡王的事。”然后就明白自己当日在槐陵说的某些话,对云知意来说有多混蛋。
“你说得对,原州官场需要我这样的人,但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静默片刻,霍奉卿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于是他试探地坐到她身边去。见她神色不改,这才小心翼翼拉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颊边。
云知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强行抿紧试图上扬的唇角。这人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的姿态有多温软驯顺。简直前所未见。
“当日是我情急之下轻慢说了大错的话,”他轻声道,“脸给你,打吧。”
总算等到了霍奉卿真正自发的理解,云知意心中郁结一扫而空,可谓神清气爽。
但她还是故意绷着脸,沉默地端详他。
她始终不接话,也无旁的动作,霍奉卿开始心慌,欲言却又止。
那模样活像个做错事被夫子罚站,想要告饶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混小子。
半晌后,云知意挑了挑眉,唇角稍扬:“打了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她总算开口,这让霍奉卿松了大气。
他豁出去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等你打完消了气,我或许还能给你吐出点象牙来呢。”
云知意再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身后有毛茸茸大尾巴在拼命摇晃的家伙,她心下鬼使神差般怦然轻动。
脑子一空,想也不想就倏地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她迅速退回来坐正,后背紧紧贴着车壁,心跳到失序。
双双红脸,四目相对。静默的空气中,有两道细微但不稳的呼吸声交错。
霍奉卿抿了抿唇,尝到一点点陌生的味道。花香混在腻滑脂膏中,馥郁,但有些涩口。
不同于上回在槐陵客栈,杯口那半枚唇印的清甜果味。
他脑子和心跳同样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知意见他这模样,不知他作何感想,不由后悔起自己的冲动来。
她故作凶恶地瞪着他,脸上烫得不像话:“你、你那什么表情?”
霍奉卿缓缓扬起长睫觑向她,嗓音微哑:“你下回,能不能别用这种口脂?”
云知意平日都是素面出入庠学的,因今天是新年首日复课,她才像别的同窗姑娘们一样稍作妆点,讨个喜气。
“我口脂怎么了?”她有些不豫地鼓了鼓双颊。
霍奉卿再度抿唇,回味似地默了片刻。接着,那赧然红面上就漾开浅笑。“我不大喜欢这口味。不甜。”
被嫌弃的云知意恼羞成怒,抬起脚尖轻踹他小腿:“滚!当我没亲过。”
第三十五章
要让霍奉卿“当没亲过”,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骄矜地扬起下巴,绷着红脸看向车顶:“我这是不是就算被你……定下了?”
那翘起的唇角分明已遮不住满心暗喜,偏要做一副不是很受用的模样。
云知意不屑地“啧”了一声,也红着脸,斩钉截铁地抬杠:“定什么定?你我都不是轻率之人,怎么能才亲一下就定呢?这不妥,很不妥。”
心动不是作假,因这人而欢喜也是真的。但这狗竹马得了便宜都不知卖个乖,欠驯得很。
她不急的,不驯到他吐得出象牙的那天,她才不会轻易松口定下。哼哼。
“不妥个鬼。既还没想定下来,谁同意给你亲了?”霍奉卿倏地垂下眼帘瞪她,“云知意,你不是向来敢作敢当?我是任你想亲就亲的?”
类似的话,在前世“是否成婚”的那场激烈争吵中,霍奉卿也是说过的。
不过那时他语气强硬又冷漠,激得云知意当场反骨暴起,宁愿自认“人渣”也不肯松口允婚。
此时霍奉卿的神情语气都是有温度的。
面红耳赤的少年且嗔且恼,连眼角那颗诱人的小小朱砂痣都藏着缱绻。
十足是与心上人斗气的模样,半点不会让人误解他的意思。
云知意抿唇闷笑两声,故作嚣张地觑他:“哦,对不住,我一时‘狗迷心窍’,唐突公子了。既你不喜欢,还我就是。”
“还就还。”霍奉卿眼底的笑已遮不住,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在他的唇距她仅两指宽时,她蓦地开口:“先说好,你若还了来,咱们就两清,往后……”
“你倒想得挺美。”霍奉卿咬牙打断,屏气又瞪她一眼。
按在她后脑勺的手掌稍稍使力,将她往怀中带了些许,唇堪堪擦过她唇角的狡黠笑弧,一口咬上她泛红的耳珠。
“谁同意跟你两清。”
——
在复课之前云知意已对宿子约做了安排,将修缮槐陵小通桥的事委托给他全权主责。
同时也派人向京中传了家书,一则问候祖母祖父及叔伯姑姑们,对受了处罚的二姑姑表达关心。
此外再无旁事挂心,她才好专注备考。
今年原州的“取士正考”比往年稍稍提前,定在三月廿七至三月廿九,到四月十三立夏那日便出榜见分晓。
也就是说,自庠学复课之日起,学子们就只剩三个半月的备考时间了。
大家虽一同受教多年,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这临考之际,夫子不能再将他们一概而论,便宣布之后只每日上午行课、答疑,午后由他们自行安排,可回家也可留在学堂内,根据各自不同的弱点查漏补缺即可。
少年人们大多不愿独自在家中寒窗孤影三个月,便三五成群邀约伙伴,一道留在庠学内温习功课。
上辈子云知意独来独往惯的,当初此时她每日下午都回言宅,独自在朱红小楼内闭门温习。
但这回她接受了顾子璇的结伴邀请,每日下午留在庠学讲堂内一道温习。
因讲堂内下午没有师长在,少数性子过分活泼的同窗从最开始切切嘈嘈小声讨论,渐渐变成肆无忌惮的嘻嘻哈哈,时不时还追打嬉闹一通。
接连三日下午都是如此,许多读书需静的学子们不堪其扰,索性抱了书本出去,在庠学内另寻幽静处。
这日午后,云知意与顾子璇决定往靠近夫子院的桥头小凉亭去。
那是夫子们平常出入的必经之路,寻常学子不会愿意主动往那边凑,倒是清静。
不过,待她们二人绕过假山踏上通往小凉亭的碎石路,抬眼就见尽头的凉亭石桌旁已坐着霍奉卿与薛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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