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十七章
就在云知意尴尬时,雍侯世子总算到了。
这老人家华服加身,环佩为饰,美髯遮面,却怎么也掩不住骨子里那份生无可恋,看谁都是满眼萧索无趣。
懒懒打赏了预审考的前三名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到云知意,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稍稍清明了些。
州丞田岭察言观色,立刻笑着凑近他:“这便是鸿胪典客云端大人家的那位孙女,云知意。小时是养在京中的,或许世子早年间也曾见过?可需唤到近前叙叙话?”
“别!我算是怕了她。”雍侯世子敬谢不敏地摆摆手,又变回先前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懒洋洋示意开宴。
酒过三巡后,他仿佛想到什么,忽地来了精神,对左右两旁的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说了些什么。
二人频频点头附和,最后更是拊掌笑了起来,齐声道:“甚好甚好!”
于是唤了小吏来做吩咐。
之后便有小吏抬了空桌案摆在主座旁侧空地,又摆好笔墨纸砚,雍侯世子亲自走过去,执笔蘸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众人放杯停箸,齐齐看向主座,鸦雀无声。
有小吏朗声清脆道:“世子有言:光只枯坐吃喝难免无趣,既都是读书人,不如拿点风雅本事出来助兴场面。”
其实就是找名目玩乐兼灌酒。
雍侯世子。州牧盛敬侑与州丞田岭轮流走到那桌案前,当场写下好些“题目”,裁成小纸条叠成签状。
田岭道:“待会儿会按座次挨个让大家抽取,按要求作答即可。”
撷风园临湖靠山,仿中原滢江南岸的园林造景,占地广阔,分为前后两园。
今日送秋宴其实有两部分,内园是部分州府官员及学子,外园则不拘身份,多是学子带来的家人、朋友,也有门路通达的无关百姓。
这撷风园是原州的官属产业,平素由差役把守,通常只供州牧、州丞两府在重大典仪或盛会时使用,寻常百姓并不能随时入内。
今日外园那头也有吃喝玩乐,只是需要自行付钱,众人却不觉得吃亏,权当庙会玩,倒也是热闹的。
待田岭说完后,盛敬侑笑着扬声补充道:“若答得让世子不满意,便需罚酒五盏;若满意,世子会以当事学子的名义,对今日在外园游乐的百姓散赏钱一斛。诸位都是明年或将入仕的栋梁,今日可算是你们初次为邺城百姓谋福祉,万望竭尽所能啊!”
盛敬侑这话说得极聪明。
学子们到底年少,大多数心中都有几分清高。若叫他们为了一斛铜角的赏钱参与这样奇怪的玩乐,他们多半只会敷衍着来。
眼下既说明这赏钱是为外园那些游人挣的,还莫名其妙拔高到“为邺城百姓谋福祉”的地步,无论学子们心中怎么想,都得积极踊跃、拼尽全力,以示责无旁贷。
“这主意谁出的?”云知意奇怪地看向霍奉卿。
霍奉卿是真无辜:“我哪儿知道?看起来是世子临时起意。”
云知意想了想,笑了:“也是。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除了这位世子,旁人也很难这么不着调。看来盛敬侑倒是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
既是按座次,第一个抽签的当然是榜首陈琇。
她的运气实在不算好,抽到的题目是——
“弹琴唱小调?!”
这老不正经的题目,一听就知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陈琇寒门出身,平常哪会接触弹琴这种于学业无甚助益的奢侈技能?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唱调,实在有些为难人。
云知意咬牙,忿忿低语:“他以为今日这是在逛戏园看耍把戏?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当众唱小调?读书人不要面子吗?!”
再是侯府世子,也没有在这种相对正式的场合里拿一班学子胡乱取乐的道理啊!
气愤之下,云知意就想站起来伸张正义,霍奉卿却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手按在席上。
“读书人要面子没错,可世子也要的。你去当众顶撞他,不合适。”
“他事情做得不对,我便是顶撞又怎么了?!看他敢……”话说一半,云知意后知后觉地收了声。
她上辈子吃的很多亏就来源于此,很多事都要去争个是非对错。
诚然,今日就算她当众顶撞,雍侯世子也不敢当真对她如何,但她得罪了自家叔叔的朋友不说,还会给在座官员留下“桀骜狂妄”的深刻印象。
总之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许是见她踌躇,霍奉卿强调似地对她摇了摇头:“在座都是明年要考官的人。”
今日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看做另一种试炼。
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暗暗审视着每个学子,陈琇会做何应对,她的同窗们又如何反应,都会成为他们各自被人评估的依据之一。
想明白这层后,云知意悻悻抿唇,重新坐好,这才察觉异样:“你手还不拿开?!”
霍奉卿面上一红,倏地收回手去。
经过短暂的犹豫后,陈琇选择了罚酒。但她不胜酒力,连喝两盏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了。
幸亏她身旁的顾子璇素来仗义,主动替她将剩下的三盏也揽过去饮尽,这才将场面了结。
跟着便是顾子璇抽签。她抽中的题目是“划酒拳”,看起来也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这老人家活到六十岁,大半岁月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吃喝玩乐,划酒拳这种事,顾子璇哪是他的对手?
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蔫头耷脑又连喝五盏。
她毕竟是将门之女,酒量并不差,之所以灰头土脸,只要是输了游戏之处。
外地学子们对邺城庠学包揽甲等榜前九位的事本就有些酸,眼见榜首榜眼接连受挫,多少有几分幸灾乐祸。有的人甚至摩拳擦掌起来,就等着轮到自己来大展风头。
而邺城庠学的学子们则将拔得头筹的希望寄托在霍奉卿身上,但也不乏暗暗等着看他落败笑话的。
虽众人心思各异,但目标人物是同一个,所有人便屏息凝神望着霍奉卿。
云知意也有些忐忑,吃不准雍侯世子到底在这些签里写了多少不着调的要求。
她不自知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祈祷霍奉卿不要抽中过于离谱的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若被当众戏耍,心里不落下阴影才怪了!
霍奉卿倒是没事人一般,长指随意轻拈,就抽出个叫人哭笑不得的题: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
这要求,说离谱也离谱,但好像也没太大恶意。总之就是莫名其妙,绝对又是雍侯世子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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