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银角可换铜角百枚,按原州现时物价,十斗米加三百铜角,足够五个人果腹大半年。只要撑到今年秋收,日子就回归正常了。
“……知意你敢信吗?槐陵县府那帮混账,居然是按‘每五人一枚银角、米三斗’去发放,还是让人分月去领的!”
顾子璇义愤填膺、气血上涌,捏着拳头砸向桌面。
与她隔桌对坐的云知意批阅着卷宗,头也不抬地应道:“嗯,连赈灾钱粮都敢私吞,狂悖至极。”
这案子上辈子是告到云知意这里的。这回却不知哪里跑偏,竟落到霍奉卿那边去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不难查。眼下她手头的事颇多,听到霍奉卿已接手此案,她正好专心忙自己的。
见她并不惊讶,顾子璇疑惑地挠了挠额角,稍敛狂怒:“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你说,槐陵那些受灾百姓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忍气吞声熬了大半年才来告?”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云知意暂停了批阅卷宗的动作,抬头看向她,“他们之前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不知‘一户中每五人可得三枚银角及米十斗’。”
每五人一枚银角、米三斗,虽少,但总归是县府发给他们,而不是让他们上缴,他们当时对县府还很感激。
“若真如此,事情不就更奇怪了吗?”顾子璇倏地瞪大了眼,“难道年初发放赈灾钱粮时,槐陵县府竟没按规程张榜公示?那帮混蛋总不会傻到篡改了州府下发的相关文书吧?”
官员私自篡改上级府衙下发文书可是重罪,比“大意疏忽,未按规程张榜公示”严重多了。
“他们没必要冒篡改文书的风险,既有心私吞克扣,假装是粗心大意忘记张榜就可以了。”
顾子璇疑惑更深了:“发放赈灾钱粮不是小事,槐陵县府在事前连一张榜文都未张贴,当地百姓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们当然不会觉得奇怪,那地方的人就没有‘大事看榜文’的习惯。”云知意无奈笑笑。
“你大概忘了,之前为陈琇送行那次,我和她不是提过槐陵的教化问题吗?如今的槐陵,十个人里能有三个识字的就不错了。所以,县府门口的布告栏原本就是个摆设。”
顾子璇从挠额角改成挠头:“既然槐陵县府从不曾张榜公告,当地百姓之前大半年里都不知州府原定每户赈灾钱粮数目,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又知道了呢?”
“当然是有人刻意放出的风声让百姓知道。”云知意顺嘴说着完,才重新提起笔,却又愣住了。
既是“刻意”,那就一定有目的。不会是冲着霍奉卿设的什么局吧?
“你怎么了?”顾子璇察觉她的异样,担忧地歪头觑她。
云知意回神,摇摇头:“我大概是忙昏头,一时想岔了。”
以霍奉卿的敏锐与谨慎,应该是确定这案子背后没圈套,才会大张旗鼓地接下。
这案子显然有助他进一步获取民意拥戴,若是田岭设局对他展开反击,也没必要白送他这好处。
——
几天后,邺城坊间暗暗传出一桩传言——
“州牧府某年轻高官,曾多次以私人身份出入风月场合寻欢”。
虽传言并未指名道姓,但眼下州牧府最受瞩目的年轻高官非霍奉卿莫属,这话里的指向过于明显了。
宿子约布在邺城的眼线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就将消息传到望滢山云宅。
云知意得报后,担心这事继续在坊间扩散会对霍奉卿不利,便趁着去州牧府办事的间隙,言简意赅地告知了他。
去怡翠馆的事,霍奉卿早就一五一十告诉过云知意。
前段时间,他为了查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循着北堂和妹妹的行迹,不止一次进过怡翠馆。
也是在怡翠馆的小倌口中得到蛛丝马迹,最后才出乎意料地查出漕运司张立敏是隐藏很深的田党。
“又不能对外说明你其实是去查案的,”云知意忧心忡忡道,“虽说《大缙律》并不反对未婚官员出入这类场所,但普通百姓对官员私德总有苛刻期许。”
霍奉卿疲惫地笑笑,环顾四下无人,便伸出手去,飞快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多半是田岭的手笔,不用搭理。”
这段时间,他一面要忙着为田党“织网”,一面要忙着调度人手、协调各方查办槐陵县府集体贪渎案,还要应付被“每船必稽”影响了生计而频频闹事的漕帮,并需顾及职责上的常规事务……
总之,他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没精力顾及田岭的这点小动作。
云知意抿了抿唇,有些起急:“可是,文官相斗,‘攻击对方私德’是最不入流,却又最简便有效的手段。”
这是沈竞维教她的。
当时他还解释过,这一招看似不高明,其实杀伤力极大。
因为百姓看待官员,是很难“公私两论”的。
当一个官员被打上“私德有亏、伤风败俗”的记号,哪怕按律按法此人并无罪责,哪怕此人在任上鞠躬尽瘁、造福一方,这人在百姓心中也不再是个好官。
霍奉卿语气平静:“这事我对外无法解释清楚,说多反倒错多,又不能去堵所有人的嘴,一静不如一动。你放心,等到最终拿下田岭,风向立刻会逆转。”
他选了走上这条勾心斗角的路,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这两年他有太多做得说不得的“辉煌战绩”,怡翠馆这事在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田岭不是善茬,既已对他展开反击,怡翠馆这桩不过是个开胃小菜,真正的泼天骂名,恐怕还在后头。
两人在州牧府中庭回廊的拐角处说话,近前并无人窥伺,但也不是全然无忧。
霍奉卿忍住心中的渴望,飞快地抱了云知意一下。长臂虚虚环住她的腰身,稍触即离。
“虽有‘流言可杀人于无形’之说,但是,旁人怎么说我都不要紧,”他重新站得笔直,稍垂眼帘,与云知意四目相接,“只要你知我信我,我就刀枪不入。”
云知意微抿红唇,稍作沉吟后,郑重点头。
紧接着,她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重重一按,在霍奉卿不解又期待的注视下,将那沾了朱红口脂的指腹按在他的掌心正中。
我知你心净,信你行端。此印为凭,望君心安。
——
那桩留言发酵数日之后又进一步,直接从明面上将霍奉卿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初霍奉卿接触过的一名“怡翠馆”挂牌小倌,看似无心地酒后失言,点名道姓证实“某高官”便是目前代掌州牧印的留府长史霍奉卿。
民意哗然,风声如野火燎原般迅速扩散,很快就从邺城传到了原州各地。
流言疯传近一月后,百姓口中前不久还是“年轻有为、秉公直断、为民做主的青天霍大人”,就变成“伤风败俗的淫贼狗官霍奉卿”了。
接着这阵风向,以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刑律司主官周志高、学政执典北堂和为代表的铁杆田党们配合无间,对霍奉卿展开了舆论绞杀。
先是符川派人煽动百姓,集结在州丞府门口请愿,要求州丞田岭稽核霍奉卿在州牧府门口所设的“投书箱”。
那些所谓的请愿百姓中,还混着田党刻意放进去的漕帮帮众。
这些日子漕帮正为着码头的事到处找茬,眼见霍奉卿已呈墙倒众人推的颓势,自不会善罢甘休,索性将请愿搅和成闹事。
后来田岭出面,假意安抚劝退了两次后,便佯装推脱不过,命周志高领刑律司、会同风纪署,围绕“投书箱”的问题,对霍奉卿开启了全面稽查。
在年轻一辈官员中,霍奉卿行事,算是最懂如何收拢民心的。
过去的小半年里,“投书箱”接到的冤屈可谓各种各样,但他从不碰那些不能立竿见影的密告投书,专挑贪渎、侵地、乡绅欺男霸女之类的案子来办。
因为这些案子更容易使百姓共情共鸣,一结案就能在坊间引发热议、博取民众好感的案子来办。
其实他这么做,在为官之道来说并没有错。
毕竟一人难挡千江水,投书箱里接到的案子真假混杂、有理无理皆俱,本就不可能全数接办。
况且,他并不是直接负责办案的官员,设“投书箱”的初衷只是想多个消息渠道,顺手办些案子,虽有收拢民心的意图,却也实实在在为当时苦主主持了公道。
但百姓看待一个官员好坏,总是
容易被情绪左右,所以官场上有些事从古至今都是做得说不得。
自“出入怡翠馆”的消息成为坊间谈资后,许多人对霍奉卿已带了强烈偏见。
如今刑律司再捅出“霍奉卿投机取巧,对投书箱中的密告并非一视同仁,而是目的明确地挑着案子接”的消息,百姓对他的恶感瞬间达到新高峰。
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有人对霍奉卿主持查办“槐陵县府集体贪腐案”提出了强烈质疑,甚至准备组织千人联名上书,请州府罢免他的官职。
在短短一个月内,霍奉卿在民意上的风评,就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才俊”陡转为“心术不正的投机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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