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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 (许乘月)


  这中间牵扯着太多利益纠葛,凡是稍有官场经验的人都明白,平衡各方利益之事比疏浚本身还要难百倍。
  倘若事情真能做成,功劳是大家的;如果运气不好,实施过程出点什么差池,黑锅肯定要由最初站出来牵头的那个人来背。
  牵头之人劳心劳力,却得不到太大的利益,一个不小心还会在各方都不落好,所以谁都不想轻易去出这个头。
  云知意奇怪地瞥了常盈一眼:“别人来做这事或许难,我来就容易些。常大人不必有顾虑,我有把握与淮南、庆州两方面协商好。”
  常盈怔了好半晌,最终笑出了声。“云大人,你这般做事的路数,是很容易吃亏的啊。”
  “请常大人赐教。”云知意不懂她的语气神态为何突然诡异,只觉她的笑容与平时有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常盈认真地看着她:“有些事,若大家都看出问题所在,解决之法也一目了然,却谁都不去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云知意稍顿,旋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聪明人的为官之道。”
  当初沈竞维曾告诉过她:聪明人为官,重在“相时而动”。在发现问题时,即便有十足把握能迅速解决,也不会立刻出手。
  因为,若完成得太轻松,就会衬得同僚们无能无用,而百姓也会因事情完成得太顺利而只当是小事一桩,明明受惠深远却毫无感激之心。
  如此最终,自会得到“在官在民都没几人念个好字”的下场。
  所以聪明人就会耐心等待最佳时机,等到各方都不堪其苦、无计可施,一个个被迫求到自己面前时,才以救世的姿态出现。
  等着别人来求着解决问题,如此才会被人刻骨铭心地感恩戴德,还谁都不得罪,这就是“聪明的官”。
  “我不需要原州百姓对我感激颂扬,也不在乎是否与同僚们一团和气,所以就不必事事都非得做个聪明的官了。”云知意笑笑,单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原州这地方之于我,既是血脉来处,也是余生归途,更是大缙的北境国门一隅。我既在此为官,就希望它好,旁的都是小事。我自知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只想着能做多少做多少,本分而已。”
  常盈听罢又笑了,这回的笑容与先前又有不同。“你常说这样的话。不少人在暗暗诟病你虚伪,嘲讽你惯爱装腔作势假大空。这其中,也包括我。你自己知道这些吗?”
  能当面将这话说开,其实就是常盈对她有所改观,在主动释放亲近善意了。
  “多少知道些。可那又如何?”云知意弯了弯眉眼,“常大人你再是看不惯我这做派,不还得跟上我的步调,听我差遣么?”
  见她毫不介怀,常盈抱拳拱手,心悦诚服:“这就是云氏女的傲然气度啊。常盈受教。”
  “过奖。”无论褒贬,对云知意来说都不值一哂,听听就放做过耳风。
  “那年你与霍奉卿并列官考榜首,可如今观你二人行事,倒是很不相同。若你二人能携手互补,于原州才是大幸。”
  常盈噙笑喟叹后,话锋一转。
  “对了,听说昨日散值后,霍大人去望滢山找你讲和,结果今早就称病告假。据小道消息,他是脸肿了不愿出门。大家都在猜是不是被你给打的。”
  “啊?”云知意呆滞片刻。
  霍奉卿昨夜是在云知意宅中客院过夜的,今早还蹭了她的马车回城。但她并不知霍奉卿今日称病告假的事。
  回想起早上霍奉卿在马车上的模样,确定他面上那道细小伤口并无异样,云知意顿时了然:那家伙告假,定是为了做什么不方便被人知道的事。
  于是她迎上常盈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脸,面无表情道:“若我说他那脸是被我亲肿的,你信吗?”
  话音悠悠落地,常盈拍桌大笑:“云知意啊云知意,你可真是个妙人。”
  ——
  常盈走后,云知意去学政司见了章老,问了盛敬侑在京中游说帝师成汝前来原州坐镇的进度,之后便让属官请来了田岳。
  “分田的事,我已与农田、户籍再三磋商了细节,”云知意道,“邺城以南交给霍奉卿去主持,邺城以北我来。不过,雍丘县那一带的情况我不熟,也懒怠跑那么远,派寻常官员去又怕镇不住场,就要辛苦小田大人了。”
  云知意上辈子曾亲自去雍丘试图主持分田事宜,却遇到不小的阻碍。最后她换了陈琇去,事情就非常顺利。
  早几年刚重生那会儿,她想起此事,只以为是陈琇出身平民,比她更容易得寻常百姓亲近信赖的缘故。
  但如今她已明白上辈子遇阻的真正缘由。
  因为雍丘是田氏族人主要聚集地,又靠近槐陵,田岭当然不愿她太深入那个地方,故意煽动百姓逼她换人。
  现下既已知道田岭在图谋什么,她主动将雍丘的分田事务交给田岳经手,就可让田岭少几分防备,免他提前出现过激之举。
  “分田可是美差,云大人就这么轻易地将雍丘分田交给我了?”田岳抿了抿笑唇,打趣道,“莫不是对我有所图?”
  之前田岳协助她完成了与各大族家主的谈判,那段时间两人接触频密,到底也处出几分半真半假的交情,如今在私下里说话已随意如老友。
  云知意不清楚田岳在田家的图谋中涉入多深,当下稳住心神,佯装没好气地笑着白他一眼,故意插科打诨:“你那满眼羞答答欲说还休是什么意思?你当我是图你财还是图你色?”
  “那谁知道?”田岳低笑出声,“若云大人需我回报钱财,可;但若要我献身,那光雍丘一县就不够了。”
  “滚!”云知意倒也没真着恼,只是笑斥,“能不能有点州府官员的稳重?再这府衙之内我可是你上官,再口没遮拦,信不信风纪官马上来判你二十杖?”
  说话间,散值的钟声响起。
  “那我也不怕,风纪官这会儿该散值了,”田岳笑着站起身来,“你是回望滢山吗?”
  “不回,我得去看看我爹娘。昨日旬会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云知意苦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认命叹气,“于公来说,确实是我爹疏忽大意。他为官多年,道理都明白的。只是我终究为人子女,再怎么也该回去劝慰几句。”
  “那正好我与你同路,可否让我蹭个马车?”田岳与她并肩行出,边走边道,“霍大人今日称病告假,我受同僚们的委托,要去霍宅探望。”
  云知意不知霍奉卿这会儿是否在家,也拿不准田岳去登门探望有无别的目的,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
  但她又怕多说多错,便笑笑:“走吧。”
  ——
  虽两人并不陌生,但在马车上大眼瞪小眼也尴尬,于是田岳便笑笑说了桩与云知意有关的闲事。
  午后常盈与云知意谈完离开州牧府时,在前衙遇见织造督办郑敏之,两人就聊了几句。
  郑敏之听说常盈刚从云知意那里出来,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问常盈有没有向当事人之一求证“霍奉卿今日告假是不是因为被云知意打肿了脸”的传闻。
  “……常大人捧腹大笑,说她问过你,你回她‘若我说他那脸是被我亲肿的,你信吗’。”田岳说得自己噗嗤笑出声。
  云知意以指尖抵着眉心金箔,哭笑不得:“这常盈,一把年纪了,嘴还这么碎呢。”
  “常盈大人还不算嘴碎的,”田岳笑意更深,看向云知意的眼神里有怜悯,还有几分幸灾乐祸,“郑敏之大人转头就对另几位大人说,霍大人的脸不是被你打肿的,是亲肿的。”
  云知意哽得不行:“改天我得与风纪官们谈谈,这一个个闲得都开始造谣了。”
  马车照例停在巷口。
  云知意和田岳一道往里走,最后在霍家门口驻足。田岳向霍家门房上的老仆说了身份与来意,老仆便赶忙进去通秉。
  云知意很怕霍奉卿并没有在家,为谨慎起见,便站在门口陪着田岳等候。
  “我自行在这里等就好,”田岳指了指不远处的言宅大门,“你不必陪我,先回吧?”
  毕竟昨日旬会上云知意和霍奉卿才起了冲突,田岳怕这两人今日一见面又掐起来。
  云知意顺口扯了个幌子:“我爹昨日被罚降职,我娘八成憋着气在等我呢。我在这儿缓缓神平平心再回去。”
  ——
  霍奉卿出来迎客,远远就见云知意和田岳在自家门口相谈甚欢,心中隐隐一酸,登时就将步子迈得又急又重。
  云知意一抬头就瞧见他那副“绿云罩顶”的委屈样,忍不住笑了笑。
  因今日在家,他身着象牙白银纹绢袍,束发也只用了素简银冠,全不似平日着官袍那般气势凌人,倒有几分许久不见的柔软书卷气。
  昨日卷宗在他面上划过的那道小伤口已不明显了,浅浅红痕非但不损他“美色”,反倒平添了几许惑人滋味。
  云知意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忽然口干舌燥。若不是碍于田岳这立场不明的闲杂人等在场,她还当真有点……想亲。
  霍奉卿悒悒走到二人面前,不着痕迹地站到他俩中间,幽幽睨着云知意:“不知云大人莅临,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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