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随自认不是大仁大善的圣人,但是非曲直,总要论个明白,为非作歹的奸邪之辈,死不足惜。
晏王府在尚京根基不深,不如魏国公府盘根百年,人脉众多,他捆住董澎暂不送交府衙,就是想看看魏国公的态度,如果魏国公坚持要把人保下,送到府衙,反而是便宜了董澎。
一想到这里,晏随就有点不爽。
魏良看着少年面色沉下,白皙干净的俊脸上不见一丝同龄人的青涩,目光清亮,却也倨傲。
“那世子想要如何?”魏良谨慎地问。
晏随一笑:“魏老应该问问那死了主家的孤儿寡母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魏良最头疼的地方,那妇人也是刚烈,不要够她用几辈子的补偿金,只要董澎偿命。
董澎死不死的,是他活该,可他一死,小妹也要寻死,老母亲病体未愈,受了刺激,估计也得跟着去。
魏良心绪烦躁,吐出一口浊气,半真半假地以情动人:“世子年少,还未成家也未当家,不了解这亲友邻里,人情往来的复杂,有时并不是我想,而是事情到了面前,你不解决不行。”
晏随敛眸似在沉思,复又一笑:“晚辈给魏公讲个故事吧。”
魏良一愣,不明这个喜怒不定的世子唱的又是哪一出,只能顺梯子往下爬,见机行事。
“世子但讲无妨。”
“魏公出身行伍,应该知道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若是粮草不足,或被克扣,前线杀敌的兵士饿着肚子,体乏无力,光凭着意志力跟敌军拼死厮杀,侥幸不死,身上也是千疮百孔,拼一次废一个,到了后面,敌军再来,我们可能已经无兵可用。”
讲到这里,晏随稍作停顿,狭长的眼角扫向沉默不语的老国公。
不得不说,晏随这话讲到魏良心坎去了,他也上过战场杀过敌,后来因为脚伤复发,老母亲以泪洗面,他才退了下来,老老实实做一个守成的勋贵。
虽然廉颇已老,可魏良内心深处依然有个英雄梦,而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不及弱冠,就将他这辈子无法实现的宏愿做到了。如今举国上下,谁人提到晏随不夸一句,世子英勇,壮我国威。
“被董澎逼死的这个男人,便是啃着草根上阵杀敌的万千兵士之一,当时命大,没有阵亡,可双腿被砍断,又拿不到抚恤金,退役后他也只能靠做些杂工艰难度日。本想借点钱开个打铁铺,不想碰到个狼心狗肺的牲口,欺他不识字,篡改借据,讨要十倍的高息,逼得他走投无路,想要同归于尽,可惜的是祸害遗千年,”
晏随每说一句,魏良的心就沉痛一分,愈发觉得惭愧。
董澎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可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恶劣到了这种地步,连保家卫国的伤残兵士都骗,实在是,实在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老国公无功而返,犹如斗败了的公鸡,魏娆等在书房,见到父亲进了院子,连忙迎上去。
“父亲,您见到晏世子了?”
魏良颔首道,进屋再说。
然而进了屋,父女俩相视无语,魏娆内心有如猫抓,试探着问心情明显不太好的老父亲。
“那世子不愿善了?你们谈崩了?”
魏良沉沉一叹:“明日一早,为父就去你祖母房门口跪着,你不许插手,呆在你自己房间里,或者到你姨母院里跟她学学女红。”
魏娆听后心头一跳,不对啊,前世这时候父亲已经领回了奄奄一息的妹夫,叫人把他丢到柴房里,关了一晚上才挪到厢房,请大夫救治。
可现在,不仅没把人领回,父亲自己还要去祖母那里请罪,白白折腾一个晚上。
说句不敬的话,祖母那病都缠缠绵绵好几年了,依旧能走能动,时不时还馋点肉吃,女婿没了,顶多哭一哭,晕一晕,过个两天照吃照喝。姑母更不用提了,董澎走了才几年,她就想着再嫁的事,要不是顾及儿子的情绪,她估计都敢养小官了。
然而这些话,魏娆再想都不能说出来,不然父亲又要罚她禁闭抄写孝经了。
“那世子未免太不近人情,打了几场胜仗就目中无人,他这样行事,简直是在给自己树敌,对他并无半分好处。”
魏娆一边这样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父亲,看他什么反应。
魏良脸上并无一丝不忿,反而长叹一声,摆手道:“不是晏世子的问题,错在你姑父,晏世子没有立刻将他杖毙,留他一条狗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魏娆闻言愈发心惊。
父亲这是在帮晏随说话吗?被人驳了面子,无功而返,还心甘情愿咽下这苦果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晏随也是回来的?
被美人惦记着的少年英雄躺在床上,眼睛闭了半天都不曾入眠。
连续三天都做的一个梦,梦里的自己很惨,惨到他差点入了魔,想要毁天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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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嫁
晏随辗转反侧,睁着眼睛,从二更天熬到了将近四更,实在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披上灰毛大氅,如一匹矫健机敏的狼,从从容容遁入这黑夜之中。
万籁俱寂,耳聪目明的少年,筋骨奇特,脚步如风,却一点声音都不透,在偌大的晏王府游荡了大半圈,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发现。
晏随得意的同时,又有点恼。这京城晏王府的护卫,一半是皇帝赐下的盯梢,一半是先祖身边护卫留守在京中的后代,无论哪批,晏随都不熟,毕竟这是他初次来京,除了临行前老父亲的叮嘱,他对这京中形势一知半解。
可能是心有所系,夜里都不得安宁,连续几日做的同一个梦,在晏随看来更像是预警,提醒要做些防备了。
然而他初来乍到,就是想做点什么,也得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按照他平时的脾气,不放心,就干脆全都换了,可这里有不少是皇帝御赐的护卫,动静太大必然打草惊蛇,他得一个个的来。
有了主意的晏世子心情有所好转,隐在墙头角落里,打了一套拳,直到身上出了汗,从怀里拿出棉帕擦了擦脸,准备打道回屋。
“大公子,回屋吧,春寒料峭,您这身子还没好全,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假山那头传来的声音,使得晏随脚步顿住,下意识往巨石后面退,浓墨深沉的夜,是最佳的掩护。
“我头疼,夜不能寐,只想在这坐坐,你要困了先去歇着吧,杵在这里只会让我更烦。”
烦?
大哥会有什么烦心事?
在这里他独居大宅,当家作主,几个管家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只听他调派,皇帝时有赏赐,吃穿用度比兖州的老父亲都要好多了,他还有何可烦。
安逸真是使人堕落呢。
晏随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大哥了,人前永远是一副温文尔雅,知足常乐的样子,修书回兖州也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唯一的这一次告之病况,还是他身边下人瞒着他偷偷寄的书信,为此那人还被大哥罚了三十大棍。
小厮护主心切,仍想劝劝:“现下世子在这里,诸多不便,大公子要是实在想了,奴才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帮公子把信捎进宫让公主看到。”
公主?哪个公主?大哥和公主......
晏随这一回失眠算是失对了,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幕了,他双手握成了拳头,再松开,又握上,再松开,最终他没有冲出去,而是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默默离开。
回到房间,晏随端坐桌前,拿出老父亲亲手誊写的冰心诀,一遍遍的默读。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
不染俗相,奈何俗相总是在眼前晃,看得人闹心又该如何?
若是魏良不再求情,不管董澎死活,他是送交府衙,亦或打个几十板子,再把人丢出去。
这种坏了良心的蛀虫,多关一天都嫌浪费粮食。
还有大哥,迟迟不婚,难道是想尚公主?
晏随读了几遍就将册子丢到桌上,长指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然而手一翻过来,每根指腹上都覆有薄茧,这些对晏随来说就是伸手可见的功勋,是他区别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同龄废柴的有力证明。
他的命,是他自己搏出来的,就连天王老子也休想说拿走就拿走。
*
魏国公这一跪,府里上上下下都吓到了,安和堂里里外外,多少人轮着劝,劝老夫人,劝国公爷......
可这母子俩像是杠上了。
老夫人紧锁房门,把人都撵走,自己独自对着墙上的佛龛落泪,诉命苦,她帮这也不是,偏那更不是,左右为难,不得安宁。
往常几个各自忙碌的儿子也少有地同时现身了,个个都是一头雾水,揪着安和堂的管事问清了大概,更头疼了。
魏修作为嫡长子,深感责任重大,冲在了最前头,然而到了父亲跟前,他憋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他一跪,他那十一岁的嫡长子也跟着跪,另外四个兄弟见了,纷纷效仿。于是,东南西北中,几个子孙围着老国公跪了一圈,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