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他喜欢磨刀。”
灯火朦胧的巷子里,谭振兴听到大丫头这么回答。
谭振兴:“……”
街上孩子多,自己要是去的话不就坐实了喜欢磨刀的事实?谭振兴决定哪儿都不去,就在门口等,放完烟花铁匠总要回家吧,他到时候把刀还给铁匠,别想趁机跟他长姐套近乎,他这辈子是配不上他长姐的,哪晓得左等右等都不见铁匠人影。
夜深了,喧闹整日的巷子恢复了安静,只余随风摇晃的灯笼还亮着。
他四肢冰冷,不死心地伸长脖子望了望,不甚明亮的巷子,不曾有人进来,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他瑟瑟发抖地进门关上了院门。
定是猜到自己在门口等着,故意不回来的,够狡诈的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天,明天就还回去。
结果,第二天仍不见铁匠人影,谭振兴和谭振学商量,“你陪我去趟铁匠几家吧。”
“为何?”
谭振兴缓缓从怀里抽出把刀,嫌弃地说,“还回去。”
谭振学:“……”
过年家家户户都有送礼,铁匠就他自己,除了送刀他没其他好送的,谭振学道,“人家的心意,还回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谭振学:“……”
“父亲知道吗?”谭振学问。
谭振兴摇头,他哪儿敢告诉谭盛礼啊,踹坏人家门的事还没说呢。差点忘记还有这桩事,如果把刀还回去,引出踹门的事就得不偿失了,他又把刀放进怀里,“罢了罢了,送刀就送刀吧,管他送什么,咱们又不吃亏。”
谭振学:“……”
有时候很不想搭理谭振兴,但真看不过去了,他问,“大哥,不冷吗?”
谁会把刀放胸口兜着啊,谭振兴真的……
怎么没感觉冷,除了胸口没地藏啊,他捂着胸口,被刀冰得浑身哆嗦,趁谭盛礼不注意,偷偷跑进灶房,把刀放了回去,放回去时不忘提醒谭佩玉,千万别用,这刀要还回去的,用过铁匠不认怎么办?
哪晓得年后得准备乡试,谭振兴压根忘记还有这茬了,等再看到这把刀,已经是谭佩玉嫁人了,毁得他肠子都青了。
不过那是后话。
今年的乡试要比往年早,共五天,吃穿住都在考棚,比起县试,乡试的优待是有床和被褥,能躺着休息,但天儿冷,考棚的被褥不暖和,而且风大,很容易着凉,而且为了防止考生私自夹带书籍纸条作弊,对考生的衣着有严格要求。
也就说,即使冷也不能多穿。
前一天,谭盛礼让谭佩玉熬了大锅汤药,出门时叮嘱谭振兴他们喝了再走。
天色还早,谭振业赶马车送他们去考棚,车里,谭振兴显得尤为激动,因为谭盛礼回答他的问题了,他问谭盛礼这次乡试有没有希望,谭盛礼说有。
谭盛礼说有那便是真的有。
他完全不紧张,甚至有点兴奋。
谭盛礼靠着车壁,观察着他表情,“振兴很高兴?”
谭振兴脸上绷不住,扬唇笑了,“有点。”
“振学呢?”
谭振学紧张多过其他,如实道,“紧张。”
“生隐呢?”
“紧张。”
对于两人的回答,谭振兴不解,有什么紧张的啊,过了这几天他们就是举人了,什么是举人,就是闭着眼写几篇文章外边读书人争先恐后买的那种,他粗略的算过了,把以前写的文章和诗翻出来,少说能卖几百两……几百两啊,够他们在城里好点的地段买个宅子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果真不假。
在惠明村和郡城都不曾有这种感受,直到来了绵州,他算感受到读书的好处了。
难怪祖宗们死前都要他们振兴家业,不能放弃科举,竟是这个原因。
他端直脊背,宽慰两人,“别怕,像平时写功课那般,能做多少做多少,你们要相信,你们不能做的别人也不见得会做,既然都不能做,没什么可担心的。”
谭盛礼:“……”
“谁和你说的?”谭盛礼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谭振兴眉眼难掩得意,“我自己观察出来的。”怎么说他也参加过三场考试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谭盛礼:“……”
第68章
谭振兴的歪理尤其多,以往稍有偏差谭盛礼会揍他,言行举止会收敛些,近日忙考试事宜,谭盛礼纵容他两回,他就愈发变本加厉无法无天。
谭盛礼睨了他眼,不曾说话。
摸不准他心思,谭振兴讪讪的开导谭振学和谭生隐,“莫紧张,能做多少做多少。”就举人老爷写文章的水准,乡试不会难到哪儿去,端正好态度,轻轻松松就过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点头,撩起车帘,望向外边。
街上车水马龙,俱是奔着考棚而去,街边的摊贩举着红漆木牌叫卖,也有卖红绳的,卖文曲星符的,摊贩嘴里说着吉利的话,有人买,买了不止自己戴,还送给身边人。
看他们掀着帘子,摊贩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说最便宜的只要20文钱,这语气听得谭振学倒吸口冷气,忙放下了车帘,不敢再随意张望,感慨道,“好像和读书人沾边的物件特别贵。”他明白祖父他们为何要迁回惠明村了,以绵州的物价,养他们几个读书人是养不起的。
单说买书就得把家底掏空了。
谭盛礼漫应了声,“是啊。”
街上稠人广众,热闹非凡,如清晨的闹市,俱是吆喝叫卖声,闹哄哄的,谭盛礼拧着的眉头没有舒展过,直至转过拐角,声音渐渐远去,谭盛礼脸色才好看许多,再次叮嘱谭振兴他们进号房要做的准备事宜……
较于院试,乡试审查更为严格,其中有两个读书人的外衫被扒了,理由是衣服厚,容易夹带纸条,不能穿着入场,两人只着了件内衣,冻得齿贝打颤,衙役不耐烦地催,两人脸色煞白,仓皇又无助地退到边上,双手环胸,瑟瑟发抖。
见状,谭振兴缩了缩脖子,不自主地往谭盛礼后背靠,“父亲,我紧张。”
貌似每次考试,他最怕的就是过这关,无论桐梓县还是绵州,衙役长相粗犷而凶狠,粗声粗气的,分外恐怖,谭振兴扒着谭盛礼胳膊,偷偷去看搜身的衙役,双腿不受控制的打颤。
谭盛礼:“……”
“照着规矩进场即可,害怕作甚?”谭盛礼斜眼垂目,视线落在谭振兴手上,后者会意,轻轻地垂下手,看向被扒去衣服的两人,露出同情之色。
号房风大,穿内衫入场,裹着棉被势必要着凉的,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两人打着哆嗦,走向排队入场的考生,沙哑着声问他们有没有能穿的衣衫,有经验的人都知,多带套衣衫有备无患,便是谭盛礼,都给每人备了两套衣衫,看他们脸色乌青的挨个挨个询问,周围人无动于衷地各聊各的,视若无睹,极为冷漠,有些为之动容的,张了张嘴,似有什么顾忌,心虚地埋下了头。
把备的衣衫给他们,轮到自己时,恐怕就不知怎么办了?
冷风瑟瑟,谭盛礼拿过谭振业手里的衣衫,上前几步走去,被后边突然跑出的两个读书人抢了先,他们手里捧着衣服,到了近前,伸手递了过去。
谭盛礼顿住,抬头望着四人。
“谢谢二位,谢谢二位了。”衣衫单薄的两人忙拱手弯腰,感激涕零。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其中穿着蓝衣的读书人道,“病人之病,忧人之忧,同为学子,怎能冷眼旁观?”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闻言,四周霎时寂静,他又道,“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已,我们不过做了圣人教我们的事罢了。”
可怜同为读书人,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往后踏入官场,品行可见一斑。
要知道,能走到这步来之不易,如果为这么小的事连累两人考场失利,太不值得了。语落,那人转身,恭敬地朝谭盛礼拱手作揖,谭盛礼莫名,却也礼貌地还礼,但听他与其他两人介绍自己,“这位是我们郡的谭老爷,性情宽厚,为人高雅,没有我们,他也会送两位衣服的。”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总有人始终秉持着善意,正己身以感人心。
如果不曾和谭盛礼打过交道,他们或许也会置之不理,可是,见过谭盛礼行事,就再没办法冷眼旁观,否则会羞愧,会不安。
闻言,两个书生忙向谭盛礼作揖,“多谢。”
谭盛礼拱手,“受之有愧。”
风有点大,晨雾还未完全消散,蓝衣男子看到谭盛礼难掩喜色,上前两步,再次拱手,激动道,“受谭老爷点拨,晚辈如醍醐灌顶,神色清明,不曾当面向你道声谢,还请见谅。”
“哪儿的话,你不嫌我指手画脚就好。”谭盛礼颔首。
蓝衣男子是从郡城来的,前几日到的绵州,有心上门拜访谭盛礼,奈何转了好几条街都不曾听到谭振兴的吆喝叫卖,问人打听,没人说见过几兄弟是读书人挑着柴卖的,为此,他们颇为遗憾,谭盛礼博览群书通晓古今,能得他指点两句,乡试会更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