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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 (芒鞋女)


  最后场明算对谭盛礼来说不难,明算围绕《九章算术》展开,题目比府试要简单,而且题目要少,其中几道题和谭盛礼布置的功课无差,答完题交卷时,天色还早,这几天在号房闷着,谭盛礼无甚感觉,等他走出号房,沿着走廊出去,发现好些号房空着,咳嗽声不绝于耳,谭盛礼走得不快,到门口时,衙役把他的草纸,没用完的笔墨纸砚给他。
  谭盛礼颔首道谢,望了眼雾蒙蒙的天,转身走了。
  街上冷冷清清的,行人稀疏,抬头就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谭振业,许是几天不见,谭盛礼觉得他瘦了点,待人走近了,谭盛礼问他,“你天天在门外守着?”
  “不是,今天最后场,想着父亲会提前交卷才来这边等着的,还真让我等到了。”谭振业接过书箱,把披风替谭盛礼穿上,晚风清凉刺骨,街边石板缝隙有绿色的芽儿冒出了头,随风飘扬,谭盛礼套上披风,低低询问谭振业这几日的功课,声音温和轻柔,听不出病态,谭振业松了口气,认真作答,末了问谭盛礼,“父亲答得如何?”
  “略有瑕疵。”谭盛礼沉思道。策论那道题,作为试题,谭盛礼自知答得偏了,不过是他心里所想,即使落榜,他也觉得没什么。
  谭振业倒觉得谭盛礼没问题,不再聊试题,而是说起这几日其他,“听说饭菜极差,中途出来的考生无不皱眉撇嘴,其中有两位少爷扬言要上书朝廷,请求改善号房伙食。”中途离场的多是放弃这场乡试的,谭盛礼他们进场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气急败坏的出来,站着门口大骂伙食不好,影响他答题,看着衣冠楚楚,言语粗鄙如市井泼妇。
  用不着说,定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受不了粗茶淡饭而放弃的。
  “饭菜味道淡,却不到难以下咽的地步。”米饭硬,不曾有泥沙,肉不好吃,分量却很足,衙门做事有规矩,万不会故意虐待考生,饭菜说不上差,只是味道淡了而已,当然,这对习惯山珍海味的少爷们来说是难以下咽的。
  街边的商铺亮起了灯笼,谭盛礼气色不错,经过处面馆,进去要了两碗面,等面的功夫,他问起家里的事儿来,谭振业如实道,“乞儿说你要送他去私塾,趁着清闲,我带他出门转了转,挑了间闹市区的私塾,乞儿说你带他去过的。”
  乞儿爱热闹,日日拘在家读书练字不适合他,私塾孩子多,去哪儿他能认识更多人。
  谭振业明白谭盛礼的意思,细细道,“夫子姓虞,年纪和大哥差不多,授课方式有趣,很得孩子们喜欢。”谭振业说了他带乞儿去私塾的细节,夫子问乞儿姓什么时,乞儿说姓陈,陈山疼爱儿子,不惜变卖田地进城也要找到他,陈山不在了,乞儿说想给陈山留给念想,他的爹娘给了他名字,不曾给他姓,他跟着陈山姓,这样陈山的遗志就不算被人遗忘。
  提及乞儿说的话,谭振业道,“儿子知道父亲为何要留乞儿在身边了。”
  出身不好,经常被同龄人欺负,他不怨不恨,还能保持至真至善,委实难得。
  “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既是看到了,就多多学习。”谭盛礼低低道。
  谭振业垂眸,“是。”
  断断续续的,有考生出来,但多白着脸,出门身形摇摇欲坠,更有倒地不起的,衙役们跑出来,抬着他们招呼旁边车夫,直接送去医馆,望着斜对面的情形,谭盛礼叹气不止,谭振业安慰他,“听周围店家说,相较府试和县试,情形好多了,他们日日在家读书,身体瘦弱,吃不消乃常事,目前为止,不曾有出门嚷嚷着寻死的人。”
  绵州有河,但少有跳河自杀的,尤其是落榜的读书人,多死于风寒疾病。
  想想也是,虽说没有考上举人,但至少是个秀才身份,如果死了,连秀才身份都没了,谭振业道,“父亲,有件事儿子想和你说。”
  谭盛礼抬眸。
  “我问长姐要了钱,在平安街租了两个铺子。”谭振业心知这件事是瞒不了谭盛礼的,他道,“咱们到绵州后,不像在郡城如鱼得水,知道父亲不在意钱财,然而活在市井,离不开银子,长姐想做点小买卖,儿子觉得可行,就出面租了两间。”
  如果有钱,他更想买两间铺子囤着,奈何钱不够,只能租。
  他知道那天后,谭盛礼把家里的钱都给谭佩玉拿着,他问谭佩玉全要了。
  “咱家虽清贫,却不到你长姐养家的地步……”
  “父亲。”谭振业打断他,“长姐既是喜欢,就让她做吧,长姐的性格你也清楚,咱们什么都不让她做的话她反倒想不开,让她做点喜欢的,我们帮着她,不更好吗?”
  说这话时,谭振业垂着眸,嘴角耷着,不敢直视谭盛礼的眼睛,他知道谭盛礼会答应的,谭佩玉心思重,有事都闷在心里,来绵州的路上虽有改善,但仍寡言少语。
  静默片刻,但听谭盛礼问,“铺子在哪儿?”
  “就在平安街。”
  语毕,谭振业松了口气,这关算是过了。
  天色渐渐暗下,热腾腾的面上来,香味扑鼻,大碗盛的面,看着有点多,谭盛礼问店家要了个小碗,夹了些出来,他吃小碗里的,大碗给谭振业,谭振业推辞,“父亲,我吃过了。”
  “再吃点吧。”谭盛礼注意到,肉粒都在他碗里,他眸色微滞,抽出筷子递给谭盛礼,问,“父亲不饿吗?”
  “号房顿顿两碗米饭,哪儿会饿着……”
  食不言寝不语,谭盛礼不再说话,等他吃完,就听街上传来高昂雀跃的喊声,“父亲,父亲……”
  谭振兴出来了,比起虚弱的其他人,谭振兴中气十足,气色说不出的好,进门就喊店家煮两碗面,坐到桌边,眉开眼笑的看着谭盛礼,“父亲,走出考棚我就看到你了,嘻嘻嘻。”
  谭盛礼定定地看着他,不疾不徐地问,“心情很好?”
  “是啊。”题目都答完了,果然如谭盛礼所说,这场乡试他是能过的,想到谭盛礼不喜人骄傲,他收起脸上的得意,尽量抑制住上扬的唇角,尽力挑些不好的事说,“父亲,这号房环境太差了,我的被褥都是湿的,前两晚躺着不舒服,直接没睡,哎……”
  提到这次考试,谭振兴想抱怨的地方太多,先是被褥,然后是饭菜,开始两顿他是哭着咽下去的,这就算了,后来隔壁号房的考生闹肚子,去茅厕没来得及,弄到裤子里去了,连带着他的号房都臭烘烘的,臭得他没心思答题,以为那人没脸待下去,会放弃这次考试,结果人脸皮厚得很,穿着那套衣衫硬是坚持到了最后。
  可怜他被熏得啊……
  光是回想那场景就忍不住恶心反胃。
  他掀起衣衫,嗅了嗅味儿,五官扭到了一起,谭振业问,“没睡不影响答题吗?”
  “我也担心啊,熬过前两场我意识到不行,再睡不着身子吃不消,然后我就在号房跑,跑累就能睡着了。”幸亏他聪明,否则他恐怕要被抬着出来了。
  想到自己在号房听到的鼾声,谭盛礼无法想象睡在谭振兴旁边的人是何感受,他摇摇头,提醒谭振兴小点声。
  别惊扰了旁人。
  谭振兴掩嘴,再次说起那萝卜炖肉,不知哪儿请的厨子,厨艺连他都不如,报考费没少交,结果待遇还不如院试,想想就窝火。天知道他多想家里的饭菜,想得口水直流,越想就越骂厨子,骂到后边,明显看谭盛礼变了脸色,“明早自己去堂屋跪着!”
  谭振兴:“……”竟不是挨打?父亲最近好像很好说话啊。
  他喜上眉梢地应,“是。”
  谭盛礼:“……”
  店家端着面碗过来,刚刚听到谭振兴抱怨厨子,他小声为其解释,乡试共有十个厨子,其中有个是他远房亲戚,据他亲戚说啊,不是他们厨艺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衙门就给了他们盐,多的调料啥也没有,只能混着水煮啊,煮好撒点盐。
  谭振兴:“……”
  那他们是遇到贪官污吏了啊,要知道,乡试的报考费比院试贵,这么来看,太不划算了。
  店家又说,“不过大人们说这是种考验,为官者理应清廉忠孝,贪图享乐,迟早会酿成大错。”
  谭振兴撇嘴,心里不认同,想吃顿好点的饭菜就叫贪图享乐,那些大人们眼皮子未免太浅了点,但这话在谭盛礼面前是万万不敢说的,他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拿起筷子,专心吃面条,不再和店家说话。
  店家也识趣,没有再多聊,沉默地退到边上去了。
  等谭振兴吃完两碗面,斜对面又有许多人出来,天色暗下,众人神色看不清楚,但谭振学和谭生隐在其中,谭振兴忙给两人招手,谭振学扶着谭生隐,进到面馆,只看谭生隐脸色惨白,捂着嘴咳嗽不停,听他咳嗽的厚重声,怕是有两日了,谭盛礼让他吃点东西,随后去医馆抓药。
  哪晓得到医馆的路上,谭生隐发了高烧,似是烧糊涂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梦话,梦话也不是别的内容,而是文章,谭振兴吓得躲到角落里,“父亲,生隐弟不会烧成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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