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品着茶,谭振兴惴惴不安的坐在其身侧,时不时偷瞄谭盛礼,后者端着茶杯,像个旁观者似的不参言,眼神讳莫如深。
谭振兴咽了咽口水,愈发没底,沉吟片刻,冲在场的读书人道,“我有今天全靠父亲的教诲,其他却是不知。”
这是实话,没有谭盛礼的教诲,他学业荒废拾不起来了,更不会参加科举,是谭盛礼不厌其烦的讲课,从四书五经到算经十书,孜孜不倦,严师出高徒,他能考上举人是谭盛礼教得好。
良师难觅,他有个博学多才的好父亲而已。
闻言,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他们少有和谭盛礼打交道,不知为何,在这位谭老爷面前,心里无故发虚,仿佛做错事似的抬不起头来,照他们的想法,更想约谭振兴去外边茶馆聊聊,奈何谭振兴不敢在外久留,走路匆匆忙忙的,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让他们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
哪晓得指明找谭振兴说事,谭老爷却不离场让他们单独说会话。
谭家家风严苛得超乎想象啊。
此时听了谭振兴的话,几人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不住地喝茶,偏谭振兴热心,见茶杯见底就给满上,两刻钟后,几人喝茶喝撑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好面子不得不撑着。
只是脸色渐渐怪异起来,最后,中间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忍不住了,欲速战速决,起身朝谭盛礼拱手道,“在下姓房,钦州人士,听闻谭老爷学问高深,德才兼备,心里仰慕已久,前几日在码头扛麻袋累坏了,回去修养了好多日……”
啰里啰嗦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敢把问谭振兴的问题再问谭盛礼。
其他人着急:“……”你倒是说重点啊。
事与愿违,对方说到后边卡了壳。
众人:“……”
见状,谭盛礼叹气,主动问,“诸位来都是问犬子文章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
从谭振兴府试到现在,文章有目共睹,进步确实不小。
几人点头,目光闪烁地低头看着地面。
“书山有路勤为径,诸位想走捷径,需得勤奋。”谭盛礼语气诚恳,几人忙拱手附和,“谭老爷说的是。”
谭盛礼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谭振兴在旁边看得心服口服,记得在码头时,他和几人相处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竟然被谭盛礼几句话就被说得哑口无言,谭盛礼送他们出门,几人点头哈腰的,半点没有读书人的骄矜,谭振兴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脑子里就剩下那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谭盛礼折身回来,就看谭振兴俯首帖耳地站在屋檐下,苦着脸,悻悻地说,“父亲,我知道错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为何总招惹些不认真做学问的读书人,心里苦啊,谭盛礼斜眼看他,话都懒得说,给他们布置了更多功课,谭振兴苦不堪言,出门都要东张西望很久,生怕突然蹿出几个读书人问他读书怎么取得更大的进步。
他哪儿说得上来啊。
又下了两场雪,更冷了,清晨由谭振兴送大丫头姐妹两去族学,顺便再送乞儿去学堂,这几天乞儿情绪有些低落,说薛夫子想收他为学生,他心里不太乐意,经过几个行乞的乞丐面前,他弯腰放下几个馒头,得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乞儿笑笑,“不用谢我,是谭老爷买的。”
谭盛礼隔三差五地就会买几个馒头,让他给街边的乞讨者,天寒地冻,寒风中蜷缩在角落里行乞的乞讨者必然不是某些好逸恶劳的懒人装的。
“谢谢谭老爷,谢谢谭老爷。”
谭盛礼颔首说客气了,望了眼白茫茫的天,叹了口气,乞儿知道他心情也不好,每每看到街边的乞丐,谭老爷就会长叹。
他拍拍手站起身,走向谭盛礼,说起他心里的困惑,“外边人说我是薛夫子的得意门生,我以后也要走科举吗?”
这个问题他以前没有想过,谭盛礼也没问过他,谭盛礼说先识字,然后读书,但薛夫子不同,薛夫子腿脚不便但性格有趣,经常带着他外出做学问,期间,他认识了很多人,不乏有官场的大人,他们吟诗作对,相谈甚欢,刚开始乞儿觉得新鲜,慢慢的就觉得无趣了。
倒不是无趣,就是感觉荒废了光阴,他想过若是跟着谭盛礼,谭盛礼必不会花很多时间在应酬上,哪怕是玩也不会这样。
谭盛礼垂眸,看向乞儿头顶被风吹乱的几根碎发,反问他,“乞儿想考科举吗?”
乞儿回眸看了眼街边分吃馒头的乞丐,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想。”他是个乞丐,朝廷没有律法规定乞丐能考科举,也没禁止说乞丐不能考科举,但乞儿不喜欢,想到自己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等待科举成绩的样子就极为反感,他问谭盛礼,“读书人只能走科举吗?”
“不是。”谭盛礼拉起他的手,“读书意在明理,意在知荣辱羞耻,而不是为科举而读书。”
乞儿想了想,但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是为科举而读书,哪怕是谭振兴他们读书也是为了科举,他又问,“谭老爷是为科举而读书吗?”
街上行人稀疏,谭盛礼走得很慢,声音飘在风里,“不是。”
他读书不是为了科举,上辈子是真的喜欢,收小皇帝为学生后肩头多了份责任不得不多读些书让小皇帝懂更多……这辈子,他读书的时间很少,多是在学习……
乞儿紧紧握住谭盛礼的手,笑容在脸上绽开,“我就知道谭老爷不是。”或许是为振兴哥他们,或许是为佩玉姐,又或者是为他,为天下读书人,但不是为自己。
乞儿说,“薛夫子说能为我想办法报名参加科举,我不喜欢,他还想收我为学生,我也不想。”
“你不想拜入薛夫子门下也无妨,过两日我和薛夫子说说。”
“好。”乞儿迟疑,“他会不高兴吗?”
谭盛礼看他,“不会。人各有志,他会尊重你的选择。”
乞儿放了心,回头再看街边蹲着的乞丐,“谭老爷是为他们在叹气吗?”
“不是。”
两人说着话往学堂走,随着赴京赶考的读书人增多,学堂学生也多了起来,谭盛礼送他进门,只看晨读的孩子见了乞儿后顿时直起脊背,声音洪亮起来。
乞儿颔首,坐去自己位置,然后朝谭盛礼挥手,拿出书本,小声读了起来。
学堂有负责洒扫的人,扫帚落在雪上,沙沙沙的,谭盛礼站了会儿,去前边等薛夫子了。
说了乞儿的意思。
薛夫子面露惋惜,“其实我看那孩子脸色也知他不喜欢,刚开始他随我外出,眼里带着光,近日来却是阴沉很多,常听他张口闭口爱聊到你,想来是更喜欢你的。”
薛夫子想收乞儿为学生实乃看重他读书方面的天赋,他日入仕为官,不失为一段佳话,千百年来,从乞丐摇身变成文臣,多鼓舞人心的啊,传到民间,也会说皇上治理有方,政治清明,他慧眼识珠,重德敬贤,却不想乞儿不愿意,他邀请谭盛礼去书房坐,问道,“谭老爷可想过收他为学生?”
他嘴里的学生,乃真正行拜师礼仪的学生。
谭盛礼笑道,“他和我学生有何区别?”
薛夫子先是愣住,随即笑了,是啊,乞儿就是谭盛礼的学生,虽没端茶跪拜行拜师礼仪,但有什么分别呢,他拱手,“是薛某横刀夺爱了。”
“夫子误会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师何其多,为何非得拜入某个人门下,他承认乞儿是他的学生,但不会阻拦他拜别的人为师,谭盛礼解释两句,薛夫子更觉惭愧,读书人尊师重道,将此看得极重,仔细想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多拜几位老师,学习他们各自所擅长的更有益修心。
就是皇帝也不止一位老师啊。
他没有再说收乞儿为学生的事,也不再带乞儿外出,而是专专心心教他本事,然后他发现,乞儿什么都懂,薛夫子挫败,“谭老爷教你的?”
“嗯。”谭盛礼教他,不会义正言辞的将其作为门课,而是顺其自然,遇到了就说,没遇到就算了,好比他随薛夫子去某位大人府上,那位大人面相和善,夸他福气好,能拜入昔日榜眼门下,想来有几分天赋,要他当场吟首诗看看,那人语气温和,神色和煦,但乞儿感觉到他不怀好意,如实告知自己不会作诗。
虽然扫兴,但那人心情愉悦不少。
这就是谭盛礼教他的,谦逊克己,无须事事逞强出人头地。
谭振学在鹿鸣宴上也是这么做的。
和其他人接触得越多,他越喜欢谭盛礼的宽厚仁爱,这日从学堂回来,他去书房找谭盛礼,问能不能不去学堂了,学堂学生多,薛夫子独偏爱自己,其他学生不高兴,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不喜欢薛夫子的恋爱。
他站在桌边,看谭盛礼默书,就给他研墨,道,“薛夫子会教很多新鲜的事儿,讲到农事,会带我去城郊农田果园,我学到了很多,后来想想,其实那些跟在谭老爷身边时已经学过了。”
来京的路上,谭盛礼讲课涉及很多,他和大丫头她们都有听,许是没认真记给忘了,随薛夫子出城次数多了,细细回想薛夫子所讲,不就是谭盛礼以前说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