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身体不好,若是急匆匆告诉他,岂不是让他盛怒之余更加为难?
正犹豫着,常伯从外头进来,诧异的问道:“七姑娘来了?怎不进去?”
茵茵勉强笑起来:“想起昨日的画作忘了带,正犹豫是回去拿,还是算了……”
常伯笑弯了的眉眼:“姑娘过来,老太爷就开心了。若是实在想拿,奴差人去拿。”
茵茵摆摆手,往院里去,只见祖父坐在椅上,想要站起来捡东西,努力了半晌,也没能站起来。
她眼眶一红,祖父虽然生来富贵,却并没有旁人那种奢靡的习性。连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喜欢多,这么多年,也就一个常伯是时时陪伴的。
她与常伯一道将祖父扶起来,扶到桌前,才说道:“祖父,天气变冷了,您若有什么,吩咐下人做就好了。”
老太爷轻轻笑了笑:“人呐,不服老不行咯!可惜我的茵茵,还没有长大,我放心不下啊!”
常伯笑起来:“所以老太爷更要保重身体,不然七姑娘可要依靠谁?”
老太爷故意虎下脸:“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老。咱们茵茵啊,需得靠自己……”
茵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撒着娇挽住老太爷的胳膊:“茵茵没本事,只能靠祖父,这辈子都要靠着祖父。”
二人玩笑一会儿,老太爷咳嗽几声,对常伯说道:“阿常,我记得东厢有柄骨扇,适合年轻人,去寻来给茵茵吧。”
茵茵疑惑:“骨扇?祖父,如今天凉了,不需要扇子了,您不如留着……”
老太爷摆摆手:“去吧。”
待常伯出去,他方冷下脸,打量茵茵片刻,问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茵茵眼皮子一跳,只做不知状:“祖父说什么呐?最近没什么事,无非是五姐姐六姐姐闹腾……”
老太爷打断她的话:“你到我院里,也有一年半多,你是什么样子,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茵茵低下头,嗫嚅半晌,走到祖父跟前,跪下将头靠在他膝上,眼泪止不住,却努力不流出来:“祖父,左右事情能解决,我原也不想让您知晓担心的……是五姐姐,她是拿女儿做滕,这才叫三皇子换了人选。”
老太爷一滞,看着茵茵的后脑,心中明了,她说得这般轻松,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呢。
他长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茵茵,你可知,我为什么愿意将你留在身边?”
茵茵一滞,她当时费尽心思,得了祖父的关注,平日又小心翼翼,处处随着祖父的喜好来,让他看中自己,喜欢自己,这样才能不被嫡母随意磋磨。
老太爷仿佛在回忆:“前年的冬天,天冷路滑,阿常陪我在院子里散步,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丫头,挥着比她还高的铁锹……那时候你矮得很,且瘦,脸儿就那么一点点大。我那是时候还问阿常,这是哪个还没教出来的丫鬟,跑到我院里来了?”
茵茵闭着眼睛浅笑,安逸的拱了拱脑袋。
老太爷又道:“我心中清楚,你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讨我喜欢,可我不忍心拒绝,那么个小人儿,没了娘,爹也不疼。若我不管你,依着你嫡母的跋扈,你父亲的糊涂,只怕你早就……”
茵茵沉吟片刻,抬起头看着他:“若没有祖父,便没有茵茵了。”
老太爷咳嗽两声,显然是有些难受,茵茵急忙起身要给他顺气,老太爷摆摆手:“茵茵,从前我不过是可怜你,我那样多的孙女,又怎会见你一眼就喜欢?可是日子久了,也就越来越上心了。茵茵啊,这陈家,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年轻时不懂事,只想着往上爬,只想着高官厚禄……你看看这陈家上下,哪里不是颓废之气?”
茵茵心中难过,她对陈家没感情,但对这个祖父的感情,却是一日比一日深。祖父说的,她何尝不懂?祖父年轻时独断专行,年老了,反倒温和起来。
她替祖父倒了茶,斟酌片刻,还是说道:“祖父,或许是孙女自私,但是孙女觉得,人生在世且要努力向上,尽人事听天命。若咱们陈家当真有什么,那也是天命所归。自古都是如此,荣华富贵,若在乱世,顷刻便消失云散。我们尚在盛世,至少祖宗根基强大。更何况,祖父怎知,茵茵的侄子们,便也都不成器呢?”
老太爷哈哈大笑一阵,喝了口茶道:“你伯父爹爹与哥哥们尚且这副模样,我还能指望你的侄子们?不过你说得不错,我如今也年迈体弱,心有余而力不足。茵茵啊,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尤其是人到暮年,感悟是一天比一天多啊。”
茵茵点点头,重复一遍:“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那么她呢?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是不是也是一场修行?
第20章
老太爷眯了眯眼,问道:“茵茵刚刚说这事儿能解决,是如何解决的?”
茵茵笑道:“祖父放心,六姐姐已经帮我去信给祁家哥哥了,等祁家出面定下亲事,想必三皇子殿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至少明面上不会做出抢夺臣妻之事。”
老太爷又问:“若祁家不肯为你而得罪三皇子呢?”
茵茵思索一番,眼睛是越来越亮:“祖父,祁家哥哥是个正直不畏强权之人,若非此,祖父也不会这般看中他。更何况本朝还没有姐妹同嫁之事,三皇子为了名声,也不敢直接将我纳入宫,势必得等他大婚后,再让五姐姐想法子诱我入宫。只需在这之前……”
老太爷点点头:“你说得不错,祁晋贤那孩子有些清高,为了家族自然也是想钻营的,但是的确是个正直不畏强权之人。只是,三皇子可以等你五姐姐入宫之后再设法将你弄入宫,也可以在之前就弄你进宫。毕竟夜长梦多的事情,谁也想尽快解决。”
茵茵沉吟片刻:“那我便小心行事……在大婚之前,都装病不出门。”
老太爷长叹一口气:“恐怕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啊!”
茵茵抬眼看他,却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老太爷心中了然,看样子他这个孙女,早知道事情有异,也早知道,三皇子绝非单纯看中容貌之人。
他拍拍茵茵的肩,示意她扶自己起来,许是天凉了,腿疾更甚从前,已然不能成行,只能一手拄拐,一手靠着茵茵,方蹒跚行到窗前。
“有时候我回想年轻时的事情,会想一想,是不是我自己太过倔强,不肯看着家族没落,不能忍一口气……焜黄华叶衰,世上哪里会有永远的好呢。”
茵茵扶着祖父,心潮起伏,旁观者总是如此想,可当事人哪里能看得那样清楚呢?尤其是深陷囫囵之时,想的只能是当下。
老太爷眼神浑浊,咳嗽好几声,才继续道:“我从小入宫伴随圣上,他曾说我比他那些亲兄弟还要像亲兄弟。那时候我也劝他勿要太过勤勉,他不肯听,野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
他不再说话,看着窗户发呆。茵茵想了想,祖父说得圣上,应该是先帝显宗吧,当今圣上可不像个勤勉的人,整日只知玩闹与修仙,妄想长生不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爷才压低声音:“茵茵,他们可真聪明啊。我最疼你,可没想到我的疼爱,反而叫你陷入危险之中。”
茵茵摇摇头:“我不危险,祖父,因为有您,我才觉得这世上还有温暖。不过祖父,茵茵想知道,三皇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太爷怅然,继续讲从前的事情:“当年三岁的皇长孙抱着一只受伤的大雁哭,圣上见了夸他善心。因为这件事情,朝中老臣们才上奏请立清俊王为太子。那是姜囿的法子,可惜姜囿是作茧自缚,清俊王自私自利,不顾民生,又哪里当得大统?”
姜囿,是当今皇后之生父。但皇上与皇后感情并不和睦,封储君之后,便立刻迎宁远侯薛家女为侧妃,盛宠之下诞下如今的三皇子。薛家乃旧武将,如今大齐三分之一的兵权都在薛家手上。至于当初鼎盛的姜家,早已没落,只剩个空头公爵了。
后来薛家功高震主,叫皇上产生的危机,这便扶持了远山将军章家,封了忠勇伯——但外头总嘲笑章家,觉得是靠着惠妃娘娘的裙带关系才上位的。
茵茵理了理当中的关系,心道这样算下来,皇上并非一味的昏庸,到底还是有计划筹谋的。只可惜也确实没什么脑子,当初就不该让薛家一家独大的嘛。
她问道:“那……这些与我们陈家,与祖父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爷咳嗽几声:“当年清俊王管工部,岐山王管的是兵部。不止如此,岐山王自幼跟着镇南大将军,兵法阵法万分熟悉,镇南大将军麾下那样的将士,全都衷心岐山王。圣上定下清俊王的那一年,镇南大将军战死沙场。”
茵茵心跳漏了一拍,书中没有这些细节,她更不晓得这镇南大将军到底是何人。连岐山王,她也只是隐隐听过一二,现下整个洛城,不,整个大齐,哪里还有岐山王半分消息?
“清俊王即位后,岐山王以判臣处,家眷流放充没,连根都不剩。镇南将军一家,也都销声匿迹。不过,几十口一家人尚能销声匿迹,跟随镇南将军的五十万大军,又岂会这样容易,便消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