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蒋家怎么像是花楼里荐伶人的,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凑上来,哪里有半点高门淑女的矜持模样,她们再心急,到底也知道一个礼仪廉耻,只把姑娘带在身边让人瞧一瞧,这样没皮没脸的事情,她们可做不出来。
老太太也察觉出来这样不太妥当,一堆姑娘围着郡王一个人,她微微轻咳两声,正色道:“五丫头,不许胡闹。”
受到警告的蒋清歌咬了咬牙,只得往后退了几步,但眼光还是黏在梁瑾身上。梁瑾还没说话,旁边的钟子明却将他的心事说了出来,他咦了一声道:“这三姑娘,五姑娘,六姑娘的,怎么中间独独缺了个四姑娘?”
梁瑾眼一亮,看着钟子明如获知己,果真是好兄弟啊,一下子把他想问不敢问的事给问出来了。
老太太难免有些尴尬,本是她故意不差人告诉云阁的,
“四丫头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还望郡王见谅。”
这下那些贵妇人也发现了,蒋家姑娘从大到小都来齐全了,唯独只有四姑娘至今没见身影。
想到这几日蒋家欺孤女的传闻,贵妇人心中跟明镜儿似的,这身体不适恐怕是托词,四姑娘是不愿意来这寿宴。
她们头一回觉得,蒋四姑娘虽然嚣张跋扈了些,但到底比这其他姐妹都知礼多了,不愧是蒋三爷的女儿,宁愿守着骨气,也不会因为郡王的到来,出来献殷勤。
而梁瑾一听蒋含娇身体不适的消息,整个人都慌了神。
怎么会身体不适,他记得含娇从前最是活蹦乱跳,灯会一行后,为了在自己面前示好,跟着一起去登五运山,爬到汗如雨下仍旧一副笑面孔,学着打马球,摔的腿肚都青了仍旧咬着牙,身上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为何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难怪在灯会上她没有来。
这下梁瑾有些坐不住了,眼见含娇不会出来,他对这宴也彻底没了兴趣,往后不论蒋家人怎么殷勤,总是兴致缺缺的模样。
钟子明何等人精,从小到大的交情,自然也察觉到了梁瑾的不对劲。
他趁着回酒的空档,压低声音在梁瑾耳边道:“郡王,你该不会是看上了这蒋家的四姑娘吧。”
又一次精准命中,梁瑾没说话。
见人沉默,钟子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你突然提议要来蒋家寿宴,这蒋四姑娘我也有所耳闻,不是个善茬,外面对她议论可多着呢,不过听说相貌是好,整个金陵都是出了名儿的...”
他呷了呷嘴,摸着下巴,挤眉弄眼道:“哎,你才来金陵没多久啊,什么时候碰上蒋四姑娘的,让你这么魂牵梦萦的,她真有那么美?”
梁瑾见他这副浪荡样子,嫌恶推开人,仿佛自己这朵白莲花被他这话玷污了,“不许议论她,她不是你能议论的。”
钟子明嘿嘿一笑,“了解了解,她现在是你心上人嘛。”
心上人...梁瑾忽有一刹那的默然。
他依稀记得,曾经含娇也曾红着脸含羞带露的和他说,自己是她的心上人。
只是喜欢他的大梁姑娘何其多,自己多情亦薄情,如蒋含娇这样的小门小户,玩玩也就罢了,提及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听来总是可笑。
以至于最后虽然他迎娶了蒋含娇为嫡妻,但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得劲,照实了说,梁瑾总觉得自己的嫡妻,不该是她。
往事旧梦,再想起来时,感慨万千之余,更多是只剩懊悔,梁瑾悔恨自己年少轻狂,错把她的一片真心,一腔孤勇都看低了,以为她是贪图自己的权势,是那种不惜手段也要飞上枝头的女人。
其实在他们决裂之后,含娇都不愿有人提及自己郡王妃的这个身份,似乎作为他的妻,那时已不是什么荣光。
她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嫁给自己时也才二八年华,在王府这几年,谨言慎行,尽孝尽义,把委屈都往肚里咽,图的也不过是自己这个心上人罢了。
钟子明见梁瑾呆愣愣不说话,忙推了人一把,“怎么傻了。”
梁瑾胡乱吃了口酒,将银酒盏往桌上一搁,定定道:“我要赶紧娶她。”
钟子明被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蒋四姑娘,“你昏头了不成,一个金陵破落户家的姑娘,玩闹一下也就罢了,再别说这种傻话。”
梁瑾却异常坚定,既然能重活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赶紧把含娇娶回去。
“你想个法儿,问问她住在哪,我去见她。”
钟子明见他说风就是雨的,如今还想潜入人家姑娘的闺阁见人,原本吃的两口酒都没了,赶紧拉住他道:“我的祖宗,你可别胡闹,这是在蒋家,还有这么多人在,要是被人发现,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虽说梁瑾胡闹惯了,早没了什么名声,但这种正经人家的姑娘和烟花柳巷的女子不同,闹不好可是要娶回去的。
梁瑾睨了人一眼,“你想法子,两刻钟内,我要见到人。”
钟子明翻了眼,脑袋瓜一拍,问自己刚才为什么没多喝几盏酒,直接醉死过去有多好。
第15章
前厅动静大,热热闹闹的,位于绮水台中的云阁却格外遗世独立,一如往常般安安静静,仿佛那场盛大的热闹和它一点关系也没有。
蒋含娇正拨着算盘,时不时提笔从旁边名册中划掉一个名字,江梅伺候在一旁,海棠端了茶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规规矩矩把茶放在桌上,就在旁边候着。
估计是看蒋含娇实在太过气定神闲,海棠终于忍不住了,特地提醒道:“姑娘,听说今日...”
没等她说完,蒋含娇把一册薄薄的账本给江梅,道:“回头去寻刘管家,让他告诉那些铺子,都按着我给的这个数目重新调账,当然,旧账一个数也不许动,不许改。”
待吩咐完后,她才转头对海棠说,“今日怎么了?”
分明没有重的语气,也并非问责,但海棠总觉得心里虚了一块,说话也不利索了,“没..没有。”
蒋含娇嗯了一声,就着她端过来的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把盏子搁下,“太淡了些,去换成浓浓的茶,再备个热壶子在这里。”
以前蒋含娇是不喜欢喝浓茶的,就连茶都很少喝,她春夏多是爱喝酸酸甜甜的鲜果乳酪,秋冬就喝各种精心炖制的热羹,都是小女孩儿家喜欢喝的。
茶这种东西,从前嫌弃或苦或涩,味道不好,等嫁到王府后,常常一杯茶,一盏灯,独自坐到天明,这才品出来些茶的滋味,后来她有了喝浓茶的习惯,越浓越苦,嘴上苦着,心里倒觉得好受些。
海棠不敢多言,将茶撤了下去。
入了秋,天气就渐渐寒了,云阁又是四面临水,便每日都将窗户掩实了,从外面看,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但仍能隐隐约约看到水面银纹碎影,还有几丛将败的夏荷。
枯叶凋零,不复翠色,一方小船自水岸缓缓向云阁划过来,这船本是从后园池桥通往绮水台的,但因为后来蒋含娇住到了云阁,便不许有人接近绮水台,船也渐渐不大用了,便停在岸边,只有每逢夏季,荷花开的正好时,蒋含娇或起了兴致,才会使船来去撷花。
梁瑾坐在船上,开始思考等待会见了人,他该怎么说话,是温柔谦和一些,还是故作冷傲一些,含娇说过她喜欢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那是要冷傲一点吧。
但若是太过冷傲,回头把人吓到了不敢接近怎么办,本来就没了上一世的灯下初见,头一回见面,还是要温柔点吧,闺阁女儿不都喜欢谦谦如玉的公子吗?
他坐在纱舫内兀自思量着,外面钟子明费了老大劲儿在拨船桨。
他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哪里做过这种苦累活,没一会早就满头大汗了。
钟子明一偏头,见梁瑾正在那里对着一面铜镜‘搔首弄姿’的,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摆着笑脸,一会儿抛个媚眼,坐在里面安稳泰然的不得了。
钟子明心里忿忿不平,故意用桨子拨出大朵水花,“喂,这云阁马上就要到了,待会你自己过去,我就在船上等你。”
“啊?”梁瑾放下铜镜,“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钟子明嗤了一声,“你和你的姑娘见面,我去做什么,若是被人轰了出来,岂不丢人。”
梁瑾却完全没这个顾虑,他大手一摆,“不会的,她不会轰我的。”
含娇那么爱他,见了他定然是满心欢喜,怎么可能会轰自己出来。
可钟子明是不知道上一世的事情,他只提前听说过这位蒋四姑娘带着刺,扎手的很,贸贸然到人家闺阁去找她,但凡是个寻常姑娘,哪个不急不羞?
更何况蒋四姑娘,也不知道梁瑾以前和她有过什么‘海誓山盟’,竟不顾男女大防来找她,只可怜了自己,又被当船夫使,又要顶着被发现的风险,苦啊!苦啊!
云阁丫鬟婆子众多,光是一个后亭园,就有七八个粗使婆子围在那里,梁瑾刚刚下船,远远看见了那边的婆子,赶紧掩着身影,东躲西藏才进了云阁。
短短一段路,梁瑾却走得格外惊心动魄,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女子闺阁,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简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