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步向外走,郭元君连忙跟上,与他并肩同行,崔道昀却在此时回过头去,向落在后面的糜芜说道:“你跟着朕。”
郭元君脚步一顿,心里不觉愠怒起来,先扫她的面子,再给一个乡下毛丫头长脸,不知道的,大约还要以为后宫从此要变天了呢!
糜芜紧走几步跟上来,与皇帝保持了半步的距离,一起向外走去。从妃嫔们跟前经过时,只觉得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糜芜不由得嫣然一笑,一双潋滟的凤眸轻快地向边上一溜,将妃嫔们一张张神色不善的粉面尽数收在眼底。
都在恨着她呢,也是有趣,自己上不来,就恨不得把所有能上去的都拽下来,也不想想,难道她下来了,她们就能上去了?
妃嫔和皇子们等帝后双双出了门,这才抬步向外,宋婉容踏出堂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皇子与皇帝的新宠是旧相识,还被人撞见在黑灯瞎火的屋里共处,太监假传圣旨,当场殒命,皇帝不知何故对皇后不满,当众讥讽……不到半个时辰里高潮迭起,这样的大戏,要是每天都能来上一场,那可就太刺激了!
崔恕落在最后一个,抬眼望去,糜芜已经走得远了,前面就是路口,她将跟着皇帝回福宁宫,他要向另一边,他与她,即便同处深宫,还是不复相见。
入夜之时,崔道昀犹在灯下处理政事,汤升端来一碗汤药,低声请道:“陛下,该用药了。”
崔道昀随手接过,问道:“是照着去年的方子煎的?”
“是。”汤升答应着,听他又咳嗽了两声,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虽然都是嗽疾,但到底症候有些不大一样,天时也跟去年不尽相同,陛下要么让太医过来请个平安脉,看看要不要调一调方子,更对症些?”
“太麻烦。”崔道昀一饮而尽,拿起帕子擦了嘴,道,“朕不过是小症候,吃两剂药就能好,可只要一传太医,就要折腾的满城风雨,又是侍疾又是每日里太耽误工夫。”
他说着话,突然想起那天糜芜吃蜜饯的情形,不觉说道:“取些蜜煎樱桃来。”
那天早膳时看糜芜吃得香甜,崔道昀便命人备了各色蜜饯在屋里,只是他口味清淡,平时也从未吃过,此时喝了药突然想起来,不觉起了点兴致。
汤升很快装了一碟蜜煎樱桃过来,崔道昀拈了一颗含着,满口的药味渐渐成了满口甜味,崔道昀微微一笑,小姑娘爱吃的玩意儿,也挺有意思。
皇帝吃药,从来都不用甜食过口的,如今突然要用蜜煎樱桃,自然是想起了江糜芜。汤升想起之前皇帝交代的事,忙又说道:“陛下,奴婢已经派人去白云庵问过顾氏从前的事,顾氏坚称一无所知,要不要审一审?”
崔道昀沉吟许久,才道:“让朕再想想。”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了有她在身边,她会跟他说些别人都不会跟他说的闲话,会和他一起用膳,一起玩耍,有她在身旁,心情总是轻快的,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怎么想起柳挽月了。
她是这世上另一个柳挽月,一个不曾欺骗他,也不会欺骗他的柳挽月,他只想宠着她护着她,让她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柳挽月,无忧无虑地活着,唯有如此,他心中的遗憾痛惜,才会被渐渐填平。
即便她是柳挽月的私生女儿,又能如何呢?他已经不再愤怒,已经渐渐接受了这可能的事实,他甚至已经不想再去追究那个男人是谁。她给他留下了糜芜,这就是她给他的补偿吧。
崔道昀下意识地起身向外走去,抱厦熄了灯,她已经睡了,可崔道昀还是慢慢走到她门前,却在此时,听见她惊叫了一声。
崔道昀几乎是立刻就扬声问道:“怎么了?”
宫女很快开了门,崔道昀急急进去,里间的卧房里,糜芜披衣坐着,带着几分羞涩笑道:“做噩梦了,吵到陛下了吧?”
崔道昀想起澄碧堂的事,明白她是在害怕,忙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她厚密的头发,低声安慰道:“不怕了,有朕在,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
糜芜轻声道:“我没事,陛下也早些安歇吧。”
“好,你也睡吧,”崔道昀站起身来,“若还是害怕,朕就在这里陪你。”
耳边听见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乖巧到了极点,崔道昀缓步出门,向汤升吩咐道:“把人手都撤回来,不必再查了。”
柳挽月的那些秘密,就永远尘封吧,有糜芜在身边,他已经不想再计较。
第64章
到第二天时, 秾华宫传来消息, 那个把崔恕引去后廊上的宫女和给崔奕琛斟酒的宫女都找到了,引崔恕那个在受审时熬刑不过, 一头撞死, 临死时却叫了一声“宁嫔”,斟酒那个虽然也受了刑, 却一口咬定只是不小心碰到了皇子, 绝没有受人指使。
因为那一声宁嫔,宁嫔也在自己的茗语轩里被芳华问了话,虽然问话的内容没有传出来, 但后宫里许多人都猜测, 大约宁嫔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而宁嫔自己,哭着要去求见皇帝, 却被告知皇帝近来政务繁忙, 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见。
崔道昀这两日的确十分繁忙,贪墨案刚刚开审,再加上崔恕乍然回宫, 他也要将一切布置妥当,因此从一大早离开福宁宫去早朝,便一直没有回来, 糜芜独自用完了午膳, 闻莺出去还食盒,拾翠在旁边服侍她漱口,糜芜想起李福, 又想起那两个宫女,心里终究是有些感触,便向拾翠说道:“过两日你还是回家去吧,我跟汤总管说一声,除了你名字。”
宫女择选并不很严格,往往有后妃从娘家带了使唤惯的丫头入宫,充作宫女,拾翠就是这么被贤太妃带进来的,又经贤太妃之手送给她使唤,也算是过了明路。
拾翠看看左右无人,连忙跪下了,低声道:“小姐放了奴婢的身契,奴婢一家子都感激涕零,奴婢的娘病已经全好了,如今奴婢没有牵挂,又听大爷说宫里事事都不容易,所以才求着大爷送奴婢进来伺候小姐的。这两天奴婢冷眼看着,宫里比大爷说的还……不说别的,就说昨天的事,万一有一丁点差池,就是天大的罪过,奴婢虽然不中用,好歹是自家人,好歹能多两只眼睛帮小姐看着,小姐就让奴婢留下来吧!”
糜芜倒是有些意外,她知道拾翠进来是江绍的意思,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要来的,这丫头一番心意,也是十分难得了。
她双手扶起拾翠,想了想又道:“你看今天的情形,一眨眼几条人命就没了,你家里还有亲娘,还有老人,何必冒险?”
“小姐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反正是跟定小姐了!”拾翠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道,“这是奴婢的身契,请小姐替奴婢保管着吧!”
糜芜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她还给拾翠的身契,心中不觉有些感慨。原本只是觉得举手之劳,拉她一把,到没想到小丫头如此认真。她轻轻一扯,将身契撕成两半,跟着又撕得粉碎,笑道:“好,我领你这个情,不过你今后,再别提什么奴婢了。”
她站起身来,想了想道:“你跟我走一趟,去寿昌宫给贤太妃请个安吧。”
进宫至今,除了昨日匆忙中见了一面,还没有机会跟贤太妃细聊,贤太妃在宫中几十年,各处人情世故肯定都是谙熟,也是时候向贤太妃问一问,她那句不要提起惠妃是什么意思了。
寿昌宫是先帝的老太妃们住的宫苑,以贤太妃的位份,虽然能独自占了一整个文淑殿,但寿昌宫还有许多老妃嫔,人多嘴杂,也并不算十分方便说话的地方。此时贤太妃见糜芜前来,便知道是有话要说,起身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出去走走,你陪着我一起吧。”
她带着糜芜,一径往御苑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将各处宫室和住着的妃嫔告知糜芜,少顷,眼前出现一座临水的六角亭子,周围一带种的都是凤尾竹,看上去十分清幽,贤太妃便道:“我走的累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糜芜抬头一看,就见亭子上用螺钿嵌着“凌寒”两个字,四下一望,三面临水,一面是路,坐在里面说话既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四面里来人也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稳妥的地方。
她跟在贤太妃身后进了亭子,赵嬷嬷上前把四面窗户都打开了,带着拾翠一起退出门外守着,糜芜扶着贤太妃在圆凳上坐下,就听贤太妃当先问道:“陛下可曾临幸过你?”
饶是糜芜一向胆大,此时也有些面红耳赤,只得摇了摇头。
贤太妃便有些惊讶,道:“竟然不曾么?那么,陛下有没有说将来给你什么位份?”
“没有。”糜芜只得答道。
贤太妃越发吃惊,皱着眉头说道:“难道是要等到选秀?不对呀,这次选秀不是说只给皇子们选妃吗?”
糜芜回想着那日崔道昀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多半是不会纳她做妃嫔,然而这话并不好跟贤太妃说,想了想便道:“陛下待我很好。”
贤太妃摇摇头,道:“好与不好并不是从这上头看的,你还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你只看我吧,贤妃好歹也算是四妃之一,你看看我如今,这个年纪了,没个孩子傍身,就连想住的清净点都不行,跟那么多人挤着,就连跟你说句私房话,都得出来找地方。在这宫里,君王的宠爱都是虚的,唯有位份和孩子才最实在,别的不说,陛下如今的年纪,万一……你该怎么办?就连宫女,都是登记在册的,你却什么也不是,该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