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向外走,崔恕也只得跟上,待看见福宁宫熟悉的碧瓦飞甍时,年幼时的事情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皇帝在此处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挽弓,还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蒙书上的故事。夏天时,福宁宫偏殿十分凉爽,他时常在此处歇午,每次醒来,总能看见皇帝在书案前批折子,偶尔他好奇折子上的事,皇帝也会耐心给他讲解。
崔恕垂下眼帘,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伤感。
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宽阔的穿堂,十几年过去了,福宁宫的摆设跟他当初离开时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他一眼就能认出当年的物件,这十几年里,时光似乎在此间静止了。
就在此时,崔恕突然看见一张芙蓉面。
糜芜。
崔恕低着头,眼角的余光一瞥,就见银红色的衣角一闪而逝,糜芜已经躲进了后殿的抱厦。
是了,她入宫后就住在皇帝的寝宫,跟皇帝形影不离,宫中都传说她,夜夜伴驾。如今她也算,得偿所愿。
崔恕抑制着心底的刺痛,跟在崔道昀身后,迈步走进偏厅,珍馐美味一道一道,流水价地送上来,然而崔恕并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默默往嘴里塞着。
耳边突然听见崔道昀说道:“把这个糟鸭信,还有这个风鸡,给她送去。”
宫人很快撤下那两碗菜,往抱厦那边去了。皇帝是给她留的菜,皇帝只用一个“她”字,宫人们就知道是谁,可见这情形绝不是第一次,她还真是,独得圣心。
皇帝吃得少,两刻钟后便停了箸,崔恕跟着放下银箸,起身道:“谢父皇赐饭。”
“罢了。”崔道昀接过热手巾擦着手,咳嗽了两声,道,“你回去歇着吧,朕也要小睡一会儿。”
崔恕告了退,从廊下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到踏出宫门,这才站定了,回头一望。
宫院幽深,伊人已属他人,人伦大防,一丝也错不得,从此后这福宁宫,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崔恕回过头来,快步离开。
照壁之后,糜芜缩回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是他!该怎么办?
酉正时分,宫宴在澄碧堂开席,帝后并肩坐在主位,太子与太子妃坐在皇帝身侧,几个资历老的妃嫔依次排下来,皇后一侧则是诸皇子和皇子妃,唯有崔恕未曾成婚,孤零零的一个坐在末位。
郭元君向席中诸人看了一眼,笑着向崔道昀说道:“难得今日人来的齐全,陛下,是不是把选秀的事跟皇子们说一说?”
崔道昀今日一直觉得喉咙里有些痒,总有些想咳嗽,便道:“皇后代劳吧。”
郭元君便道:“过几日的选秀由本宫和静妃、胡昭容一道操持,皇帝的意思是给诸位皇子挑些妥当的人在身边服侍,皇子们若是无意择选佳人的,就先跟本宫说一声。”
她眼睛往皇子们席上一望,最后停在崔恕身上,笑着说道:“六皇子,你这些兄弟们中间,只有你不曾成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你选上几个。”
崔恕淡淡说道:“儿臣尚无成婚之意。”
“这怎么成?”郭元君笑道,“六皇子今年是二十一岁吧?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经给陛下添了几个小皇孙,六皇子也得快些了。”
“罢了,”崔道昀咳嗽两声,摆手道,“由他去吧。”
郭元君轻轻一笑,不再多说。
酒过三巡,舞姬柔软了腰肢,正跳着一曲《西楼月》,郭元君的目光瞥见芳华向她打了个眼色,于是起身向崔道昀说道:“陛下,臣妾去去就来。”
崔道昀只道她要更衣,便也不曾在意,郭元君迈步向抱厦里走去,芳华连忙跟上来,低声说道:“六皇子这些年,一直住在原来的忠靖侯府里。”
郭元君大吃一惊,居然一直没有离京,居然一直在她眼皮底下!江糜芜曾在江家待了一个多页,他们之前认不认识?有没有可能,江糜芜就是他派来笼络皇帝,好给他吹枕头风的!
一个是皇帝的新宠,一个是皇帝的儿子,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好相貌,还曾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须得因势导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郭元君在芳华耳边叫代几句,芳华匆匆去了,郭元君回头看了眼崔恕,唇边浮起一个笑容,这世上会不会有当天死而复生的皇子,当天又被皇帝治罪的事情呢?
酒至半酣,崔恕起身更衣,净房在跨院中,崔恕出来时,道边侍奉的宫女低声道:“六皇子请随奴婢去屋里净手。”
崔恕跟着她,来到廊下一间小屋,刚走进去,烛光突然灭了,跟着房门关上,一片黑暗之中,崔恕鼻端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细香气。
是她,糜芜,她也在这屋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猜接下来会如何?
第62章
门外是澄碧堂悠扬的丝弦声, 门内, 绷紧的情绪与呼之欲出的媚色,在黑暗中无声蔓延。
崔恕在最初的一刹那, 竟有些疑心是她有意来寻自己, 但下一息,绮念散去, 崔恕自嘲地一笑, 她既已得偿所愿,自然不会回头,更何况宫中杀机四伏, 以她的狡黠, 即便想要相见,也绝不会选在这个时机, 这个地方。
却在此时, 糜芜声音低低地开了口:“崔恕?”
许久不曾听见她的声音,许久不曾听见她这样,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心底某处不可控制地躁动起来, 崔恕却不肯回应,只转身向外走,身后传来她轻如羽毛般的笑声, 跟着是耳语般的声音, 道:“这些人,下手倒是快。”
看来她也是,着了别人的道。崔恕的手搭在门上, 停了片刻。
屋里漆黑一片,糜芜循着崔恕细微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慢慢向门口走去。一刻钟前一个小内监寻到她,道是皇帝口谕,传她到澄碧堂说话,糜芜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为那个内监她时常在福宁宫看见,便也没有十分疑心,内宫的道路她原也不熟,跟着走到这里,小内监让她进门稍待,她前脚进门,后脚便跟着进来一个男人。
烛光在此时熄灭,没有窗户,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漆黑,糜芜却瞬间确定,是崔恕。
那若有若无的,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唯有他在时,才是如此。
原以为,此生此世不复相见,却不想,短短十数日之后,她竟在宫里见到了他,眼下更是和他一同被关在这间暗室。
原来他是皇子,原来他,今后也要在深宫之中,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当初她向他提起皇帝,口口声声说要进宫时,也难怪他会有那些怪异的反应。
“崔恕……”
她又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应,她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在黑暗里微微一笑,向自己说道,没想到竟又遇见了你。
门外有渐渐清晰的脚步,有人来了。
崔恕心如明镜。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想要皇帝看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任谁看到这一幕,难免都要想到男女私情上面去,更何况在江家时,他与她原本就是旧相识。
他若想无声无息地走掉,自然也有办法,但只要他这次躲了,那些人下次就还会下手,如此,不是了局。
“崔恕,”耳边传来她低婉的声音,“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原来她想的,与他想的一样。崔恕仍旧没有回应,心里却是千回百转,有这些刻骨铭心的思念,这些默契与不舍,为何他与她却走到了这一步?
糜芜越走越近,香气幽细,自身后一点一点的,环绕了崔恕。一颗心沉下去,感官却在此时敏锐到了极点,即便不回头,眼中却已经描摹出她的轮廓,她的笑靥,甚至,她红唇翘起的弧度。
崔恕一脚踢开房门,终止了自己的沉沦。
眼前突然一亮,糜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些人安排的,自然是一场捉奸大戏,而她则要借此机会,揭开崔恕与她的过往,彻底拔除这个软肋。
崔恕已当先走了出去,幽深的长廊上,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惊讶地站住脚步,道:“这是怎么了?六弟怎么在这里?”
二皇子崔奕琛。崔恕淡淡道:“二哥。”
糜芜跟着走出去,不用说,二皇子就是被安排来亲眼见证奸情的人,用两个皇子皇子来陪她演戏,那个设局的人,也算对得起她。
乍见美人,崔奕琛眼前一亮,跟着越发惊讶:“你是谁?”
又看看崔恕:“六弟与她……”
崔恕不再多说,只迈步向前走,糜芜低头跟在他身后,崔奕琛满心疑惑,连忙也跟了上去。
澄碧堂中,舞姬踏着最后一个节拍,弯折了纤腰,素白的舞衣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定格成一个清艳的姿态。糜芜跟在崔恕后面踏上台阶,隔着珠帘看见居中坐着的崔道昀时,忽地跑起来,瞬间越过崔恕,跑进堂中,向着崔道昀扬声叫道:“陛下!”
门边伺候的内监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在此时,崔道昀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皇帝一说话,内监立刻退下,糜芜一径跑进去,抓了崔道昀的衣袖,娇声道:“陛下救我!”
崔恕踏进堂中时,入眼便看见糜芜站在皇帝跟前,手里抓了皇帝银灰色衣袖的一角,含娇带嗔说道:“有人假传圣旨,骗我来见陛下,却又把我锁在屋里,意图诬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