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相见时,总是锐利如刀,在皇帝面前,却是这般娇软可喜。崔恕垂眸走近,躬身向崔道昀行礼,说出了后面的情节:“儿臣被宫女骗去净手,进门就被困住,其时江糜芜亦在屋内。”
江糜芜,他能叫出她的名字,他认得她。崔道昀抬眼看着崔恕,他与她,果然在先前就是相识。
崔奕琛紧跟在后面走进来,脸上仍旧带着惊讶疑惑,犹犹豫豫地说道:“方才儿臣出去更衣时,正遇见六弟在后廊上踢开房门,从里面出来,那位姑娘跟在他身后。”
郭元君在旁边听着,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一阵懊恼。她原以为他们会被当场撞见,惊慌失措,之后百般遮掩,那时她便有无数后招等着他们,必定将这个通啊奸的罪名钉死了,谁能想到他们竟直接找到皇帝跟前告状?倒是好胆色!
事涉内帷,汤升摆摆手,丝弦之声立刻停住,歌儿舞女纷纷退出,偌大的澄碧堂中,顿时只剩下两边坐着的妃嫔皇子,看着堂中伶仃仃站着的几个,心中猜测不定。
崔道昀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崔恕这些年住在江家,糜芜同样出身江家,将他们两个弄在一起,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们有私情。
是冲着糜芜,还是冲着崔恕?崔道昀瞟了眼郭元君,她神色自若,但他直觉是她。
然而,他们两个之间,究竟如何?
喉咙里越发痒起来,崔道昀抬起没有被糜芜抓着的袍袖掩了嘴,低低地嗽了两声。
“陛下怎么了?”糜芜想起早膳时他就有些咳嗽,连忙问道。
“没什么。”崔道昀见她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抬眼向崔恕问道,“你认得她?”
崔恕沉声道:“在江家时,曾见过一面。”
那次他让张离当众叫走了她,这干系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唯有坦然认下,才有可能将所有事情撇清。
崔道昀看着他,沉吟不语。
当年谢庭带走崔恕之后,他不曾问过人在哪里,谢庭也不曾向他说过,直到昨天,他才知道这些年来,崔恕竟一直在江家。
谢庭之所以选中江家,一来是同处京中,便于照应;二来江家在京中的勋贵中极不显眼,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三来,江家与谢家关系疏远,即便镇国公府疑心谢庭,也绝不会想到崔恕在江家。
更何况托付之时,谢庭并未出面,而是辗转数人,得了江嘉木的允诺,江嘉木到死也不知道是受谁之托。
昨日听见这个消息时,崔道昀第一反应便想到了糜芜,她曾在江家待了一个多月,按理说应该认得崔恕,为何那日她向他说了谢临,说了窈娘,却没有提过崔恕?是因为无关紧要,还是有别的内情?
崔道昀原本想过几日向她细问一问,却没想到,展眼就要在这个场合,当着这么多人处理此事。
糜芜依旧抓着崔道昀的衣袖,一半是为了撒娇,另一半却是,与皇帝有这么一丁点的关联,让她觉得分外安心。她身子虽然俯低了,声音却不低,道:“陛下,当时我在屋里看乐谱,一个穿棕黄衣的内监过来叫我,说陛下有口谕,传我到澄碧堂说话。这内监个子只比我高一点点,白净面皮,单眼皮,嘴巴有些小,从前我见过他在福宁宫中殿守夜,所以便没有疑心,跟他走了。”
崔道昀抬眼看向汤升,问道:“是谁?”
汤升略一回想,已经想起此人是谁,忙答道:“李福。”
“传李福过来回话。”崔道昀吩咐完,又转向糜芜,“后来如何?”
“我并不认得宫里的道路,跟着李福走了许久,记得曾经穿过一道月亮门,上面写着‘度月’两个字。”糜芜回忆着说道,“后面就到了这边,李福让我到屋里稍待,他去回禀陛下,我刚进去,蜡烛灭了,六皇子殿下跟着进来,门就被人锁了。”
度月门靠近澄碧堂后院,若是存心带她到澄碧堂,自然不会走这条路。崔道昀点点头,向崔奕琛问道:“皇儿,你去后廊时,可是受了别人提醒?”
崔奕琛恍然大悟,说道:“是了,儿臣被斟酒的宫女碰了一下,弄脏了衣服,这才过去后廊更衣!”
“你指认一下,是哪个宫女。”崔道昀道。
“陛下,”先前打发去寻李福的内监匆匆走来,“李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是修罗场,哇咔咔~
第63章
李福的尸体是在后院井里发现的, 被抬到堂外请糜芜指认时, 虽然隔着珠帘,但那张脸她只看一眼就能确定, 就是带她过来的那个。
“是他。”糜芜低声说道。
果然是宫中的手段, 转瞬之间,就是一条人命, 想必那个引崔恕进屋的宫女, 还有给崔奕琛斟酒的宫女,这时候也应该都是尸体了吧。
糜芜别开脸不肯再看,但那张没有情绪的死人脸孔却只在眼前盘旋, 糜芜一阵反胃, 禁不住干呕了两声。
崔恕耳力极佳,自然听见了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明知自己不能露出丝毫情绪, 却还是向那边看了一眼,就见她转脸向内,不去看李福的尸体, 眸中有厌恶也有恐惧,崔恕意识到,即便她智计百出, 即便她大胆野性, 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突然对着一具尸体,又怎么能不慌张?
他很想去安慰安慰她, 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耳边厢一阵响动,却是崔道昀起身离座,就见他快步走到糜芜跟前,温声安慰道:“别怕。”
崔恕移开目光,一双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原本该是他去,可现在唯有皇帝,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面前,轻言细语地安慰着她。
在场的妃嫔们不觉都是心里一酸,她们也是娇弱女子,她们也在这里看着死人呢,皇帝只知道安慰那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好不偏心!
糜芜定定神,抬脸向崔道昀嫣然一笑,低声道:“有陛下在,我不怕。”
妃嫔们满肚子的醋意都成了不忿,好个狐媚子,皇后还在,她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就敢公然向皇帝献媚!
郭元君看在眼里,怒意稍解。即便她今天没能得手,至少她逼得他们当众承认是旧时相识,这两个人的关系,从此就在所有人心里都留下了印象。有这么多心怀妒意的妃嫔盯着江糜芜呢,不信别人不会拿她跟崔恕的旧事做文章,一人绊一跤,就够崔恕受的。
崔恕垂目不语,很好,在他面前时,她从来都吝于向他流露一丁点真实情感,更不说像现在这般做小儿女态,可在皇帝面前,她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崔道昀带了糜芜回到堂上,命汤升拿过脚凳给她坐下,冷淡了神色。
此事显然是局,除了皇后,没有谁会如此忌惮崔恕,也没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好这个局。崔恕既然已经破局,他也不想再细追究,但,设局之人却不能不敲打一番。
崔道昀眼睛看着郭元君,沉声说道:“六皇子刚回宫,就被人如此设计,实在可恨。此事便交给秾华宫掌事宫女芳华负责彻查,三日之内,朕要一个答复。”
如果不是皇后,就给她一个辩白的机会,如果是皇后,就让她自吞苦果。
郭元君吃了一惊,论情论理,都不该由芳华接手,皇帝如此安排,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皇帝怀疑是她主使?郭元君忍不住说道:“陛下信任,原不该辞,只是芳华从来不曾办过这种事,就怕她办不好。”
“既然知道不该辞,就不要再推辞。”崔道昀淡淡说道,“若是她办的不好,受罚即是。”
这话乍听起来并不算重,细品却是将郭元君的面子踩在了地上,周遭跟随的妃嫔和皇子们都听出了蹊跷,一个个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恨不能立刻隐身,免得日后被皇后记恨。
郭元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但芳华是她得力的左膀右臂,她既不愿让芳华出事,也不愿给自己揽事,还是说道:“陛下说的是,只是,芳华确实不曾办过,汤升经验老到,可否让汤升一起,指点指点芳华?”
“不必,芳华一人即可,三日之内,务必将背后主使和所有涉及的人交给朕。”崔道昀声音不高,却是不容置疑。
只怕今晚,皇后要睡不着了。糜芜嫣然一笑,果然是皇帝的手段,看上去不温不火,却让人不上不下的,说不出的难受。
崔恕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想起了那日隔着墙壁,听见她柔媚的语声:“天底下还有谁比皇帝更强?”
还有谁比皇帝更强?自然还是皇帝。
崔恕移开目光,耳边听见崔道昀说道:“今日之宴,朕十分尽兴,有劳皇后。”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尽兴是不可能的,出乎意料倒是真的,一直捏一把汗也是真的,还好,总算要结束了!
妃嫔们连忙起身向郭元君行礼,齐齐说道:“有劳皇后!”
皇子与皇子妃们也纷纷起身,齐齐说道:“有劳母后!”
郭元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向崔道昀说道:“陛下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当。”
“时辰不早了,皇后早些安歇,”崔道昀站起身来,向四座望了一遍,“你们也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