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横祸,莫过于此。
只因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慕攸的人,这罪名,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逐星原以为自己是最晚离开嘉御园的。
谁料,在她后头,竟还有一个朱云。
是朱云将她是最后一个见过慕攸的人的这件事说出来的。
然后逐星就被定了罪。
如今慕攸解毒及时,已无大碍,但原本已经睡下的圣上,却为此而大怒,甚至对应琥公公都发了一通火。
逐星原本以为,自己还有辩驳的机会。
但应琥公公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而那几个将她带出来的西厂太监,也并没有要询问她的意思。
她忽然明白,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认下这罪名的人罢了。
或许他们都知道她在这件事里,绝对无辜。
但,那又怎么样?
她到底只是这别苑内,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身如浮萍,毫无依靠。
没有人,会替她争取些什么。
可是当逐星被按在清晏河畔的时候,她却还是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着。
因为内心里无限扩大的恐惧,逐星此刻浑身都在颤抖,一双眼睛也已经泛红,眼泪就在眼眶,要掉不掉。
她希望有一个人的出现。
希望他能救救她。
在河畔一片朦胧的灯火间,她忽然瞥见了两抹身影,就在不远处的地方。
在这样下着雪的夜里,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披散着发,苍白着一张脸,正往这里跑过来。
而在他前面,是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在逐星被强硬地按进水里之前,她隔着水岸灯影,模糊间望见了他的脸。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那样惊惧的神情,连同着平日里的那份沉静淡漠也不复存在。
那一瞬,她听见了两个人在唤她的名字:
“逐星!”
“逐星!”
是少年干净,却又有些嘶哑的嗓音。
也是他清泠如涧泉一般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
她好像看见,当那个少年往前跑的时候,他的身形骤然穿透慕云殊的身体,化作了一道极盛的金光,仿佛顷刻间,沉寂融合在了慕云殊的躯体里。
“大人……”她嘴唇嗫喏着,声音很小很小。
然后她的呼吸就淹没在了冰冷的水里,有人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膀,不容她挣扎,不容她反抗。
“逐星!”
在她渐渐没了意识前,她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慕云殊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她按进水里。
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到最后,一动不动。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像是被利刃刺穿,他无法形容此刻目睹这一切时,自己所面临的巨大苦痛。
可无论他怎么阻止,无论他让这个时间点来回重复多少次,他都只能像现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失去声息,沉入水底。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像是有无数绵密的针扎过他的每一寸神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撕扯着他的心脏。
后来,
无数的画面涌上来。
一帧又一帧,堆叠如倾覆荒原的滔天浪潮,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的身形在无知无觉地显现出来,原本的短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已成了披散的乌浓长发。
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袍,在周遭微黄的灯火下,衣袂寸寸泛着银色绣线的光。
而他此刻眼眶泛红,眼里犹泛血丝,漆黑的眼瞳里仿佛积聚着深不见底的戾气与寒凉。
那边的太监已经发现了他。
一个个抽出刀剑向他而来。
慕云殊伸手,此时的灯火雪色缠裹着,被他手指间的银色流光锻造成了一把半透明的剑刃,稳稳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极薄的剑刃毫不犹豫地一一割破了眼前这些人的脖颈,殷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却未曾沾染过他的衣袍半分,也从未沾染过剑身半寸。
他提着剑,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脑海里有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相互碰撞撕扯,令他头疼欲裂。
一剑刺入眼前那人的胸口,他的手滑下剑柄,手指不断收紧时,剑刃割破了他的手掌,维持了他的片刻清醒,也令他彻底刺穿了那人的胸口。
第21章 少年情思(捉虫)
慕云殊不记得自己杀了眼前这些人多少次。
也不记得时间重复了多少回。
他们就好像是怎样都杀不死的梦魇, 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在一瞬间, 像疯了似的, 挥动着手中那把半透明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刺穿他们的胸口,割破他们的喉咙。
殷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前一刻还沾染了他的侧脸与手腕, 下一秒,却又消失无痕。
时间不断重复回到这些人死亡之前的时间点, 他空有所谓主宰这些世界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办法, 改变任何一幅画里,任何人的结局。
在时间再一次重复回到上一个节点的时候, 那些西厂的太监抽出腰间的刀剑, 疾步奔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天空里落下来的雪花坠在他的剑锋,凝结其中,散发着缕缕的寒气。
微黄的灯火照过半透明的剑刃, 为其添上星星点点的细碎光影。
彼时,他忽然飞身而起, 如一道直冲云霄的冷淡星芒, 跃入天际, 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几个西厂太监眼见着这样的一幕, 面上的阴戾杀气陡然转变成了惊惶难定。
刀剑接二连三从他们手中脱离, 掉落在地上, 发出清晰的声响。
那人是妖魔,还是谪仙?
他们几乎个个腿软,又莫名觉得自己的胸口和脖颈,都有绵密的刺痛袭来。
可他们的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口。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过,方才窜入云霄的那一缕星芒,最终是落入了司礼监应琥公公的院子里。
应琥是个太监。
他早已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可很显然,他心里并不甘心。
多年来,他一直在暗地里寻找各种能够令他重新做回一个完整男人的方法,可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效。
明熹帝惦记着应琥少年时陪他荣辱与共的那份忠心与真诚,便赐了魏都里的一座宅院给他做府邸,又替他寻了一门亲事。
宦官自古便是不容许在宫外私自拥有宅院的,除非得了帝王的允许。
所有人都看见了帝王赠与应琥的这份荣耀。
所以即便是清楚应琥是个太监的事实,也还是有不少人上赶着将自己女儿的庚帖送上门,渴望能与这位荣极一时的应千岁,结为亲家。
应琥的夫人,是他自己挑的。
是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模样生得清丽,却到底有些木讷胆小,没有魏都众家贵女的气度。
谁都想不明白,应琥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小官家的女儿。
而明熹帝听了他自己选的这门亲事后,却是拊掌大笑,“卿沅选得好,选得好。”
卿沅是应琥的字。
但这个表字,除了明熹帝,这多年也无人知晓了。
或许是在书画方面的绝高造诣,注定了明熹帝此生属于文人的清傲风骨远比他的帝王威势要更多一些。
他向来不注重门第,也不看重家世。
只要是贤才,他都一视同仁。
正如慕攸,虽然其父犯下大罪,但明熹帝却未将此罪责添与这个天才少年之身,反而破格升他入画学。
所以在得知应琥在那众多女子之中,选择了这么一个女子时,他也颇感欣慰。
也因此,所有人都以为,应琥之所以选择那个小官之女作为自己的夫人,不过是为了以悦龙心。
谁都未曾将那位自成亲后再未踏出过应府的千岁夫人放在眼里过。
这多年来,应琥也从未在人前,提起过他的这位夫人。
就如同这夜,当慕云殊提剑破门,抬眼正瞧见那位应琥公公,正将一衣衫半解,露出半边圆润肩头的宫女搂在怀里,正往她嘴里灌着辛辣酒水。
他手里那把匕首,顷刻间就要割破那宫女脖颈间的动脉。
可房门骤然被人一脚踢开,应琥骤然抬首,便见门外已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衣袍如雪。
长发披散着,却并没有能够遮掩他的轮廓。
那样一张容色惊艳的面容,分明是应琥今日想杀,却终究未能如愿的那个少年的脸。
应琥一把将那宫女推开,任由其摔倒在地,浑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慕攸?”应琥半眯着那双眼尾稍稍上挑的丹凤眼,出口时,嗓音竟比白日里,要年轻了些许。
他的嗓音有点天生的沙哑,并不低沉,好似有一股子阴柔,却又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温润。
这不该是一位老者的声音。
事实上,应琥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九岁,只比当今的明熹帝要小上三岁。
但他的容颜却已经苍老如五十岁的老者。
据说,这全因早些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他替陛下试毒,中了一种叫做“苍颜”的毒。
苍颜会使中毒者的衰老速度要比常人快上许多倍,这不但是容颜上的苍老,还指的是身体的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