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抿着唇,静默地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因为错过了时辰,如今又正值冬季,逐星取来的饭已经冷去多时了。
心里始终惦记着方才的事情,她吃饭时也始终食不知味。
在同兰提一齐回去的路上,在嘉御园里,逐星瞧见了一位身着玄色银纹衣袍的老者,他身形稍稍有些佝偻,漆纱笼冠下,两鬓已斑白。
他的那张脸已经有了不少褶痕,一双眼睛眼尾上挑,时常是微眯着的,看起来尖锐又阴戾。
而在他身后的,则是数十个穿着藏蓝色衣袍的太监,他们每人虽穿着的是太监的衣袍,却又在腰间都配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刀,此时正押着一个被绳索捆绑着的少年,往嘉御园的另一头走去。
“小小年纪,便手脚如此不干净?”
那老者甫一开口,嗓音便尖利稍哑,语速微缓,十分渗人。
他似是在冷笑着。
逐星和兰提只是在不远处的回廊底下这么一瞧,就已经觉得后背发凉。
“应公公真的好吓人……”兰提在她后头小声说了一句。
逐星回头看她,“你认得他?”
兰提应了一声,说,“他就是圣上身边的应琥,应公公。之前我还在浣衣院里的时候,帮珍妃娘娘送过一次衣服,去的时候,正好圣上也在,那时,应琥公公就在那儿。”
逐星听过应琥这个名字。
他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圣上信任的宠臣。
据说,应琥是从圣上还是个小少年时,便已跟在身边伺候的,后来圣上成为太子,却被先帝二立二废,应琥也一直跟在圣上身边,荣辱与共。
这是少年时便积累的主仆情谊,自然难能可贵。
“走罢走罢,别在这儿了,怪吓人的。”兰提忽然扯了扯逐星的衣角。
逐星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她却瞧见了不远处那名被绳索捆绑的少年忽然偏头。
那一瞬,逐星蹲在回廊的围栏前,瞳孔微缩。
那是一张仍旧稚嫩的面庞。
少年身量虽看着已比逐星高出一些,但他看起来却是比逐星还要小几岁的年纪。
但,那样的五官轮廓,以及他垂眼时,舒展的眼皮间那一点不容人忽视的殷红小痣,都令逐星瞬间僵在那里,忘了反应。
那不是……云殊大人吗?
是,又好像不是。
逐星是被兰提拽着离开的。
但她始终忘不了,在嘉御园里见过的那样一张稚嫩却又熟悉的面庞。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逐星才听见归来的宫女说,昨儿别苑里住进来一位十二岁的少年。
那是陛下点名要见的人。
听说他父亲本是卞州知府,却贪污修河款,甚至与山匪做交易,犯下了重罪,牵连全家,年前就被应琥公公奉命抄家,处决了。
身为罪臣之子,他年纪尚小,不至死,但也该没入宫闱,成为宦官。
只因明熹帝听闻他在卞州素有天才之名,小小年纪,绘画之工却已比过诸多学画之人。
于是他便命人去取来这少年轰动过卞州的那幅传闻中的《游仙图》。
只这么一看,明熹帝便下令解除刑法,又选在这少年从卞州来到魏都的第二日,在这平漾苑里见他一面。
但谁料这少年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小年纪,竟敢偷入珍妃的时柳院内行窃。
虽说的是年纪小,但到底也十二岁了,夜里偷去了宫妃的院子里,这可是大罪。
如今他已被应琥公公拿了,只等陛下一句话,便将他处死。
逐星听完,手心里不觉已出了汗。
慕攸。
听她们说,那个少年,叫做慕攸。
不是云殊。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样貌,却是那么的相像?
别苑里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于是闲聊八卦就成了宫女们闲下来时,消解无聊的最好方法。
逐星同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脑海里却始终有两张相似的面庞来回重复。
一张仍旧稚嫩,一张轮廓已越发分明。
彼时,刘总管匆匆忙忙唤了人来,让她们赶忙去嘉御园里头帮忙归置好桌椅,只因陛下忽然说,要在园子里头设宴,说是要与那位叫做慕攸的少年,连同着几位跟随明熹帝而来的臣子们,赏赏这天夜里的这场初雪。
逐星愣了。
明明方才还在那些宫女口中,已经命在旦夕的少年慕攸,此时却又成了明熹帝宴请的对象之一。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内心里就像是有一颗大石重重落地。
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嘉御园里,归置好桌椅,又将筷子在止箸上放好,再把膳房里送来的菜肴一一摆好,逐星便准备跟着众人离开。
此时却有人高唱,“陛下驾到!”
逐星连忙和身旁的人一齐跪下,齐声道,“恭迎陛下。”
这么一来,逐星和兰提她们几个到底是没走成,因为刘总管递了话,让她们在这儿守着,待宴毕,便将园子里的桌椅撤了。
逐星在心里把刘总管骂了好几遍。
今夜还在下雪,寒风凛凛的,她的衣裳也不厚实,这简直太折磨人。
逐星冻得鼻子都红了。
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与云殊大人长得极为想象的少年慕攸,逐星就忍不住想要偷偷地往那个少年坐着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坐在那张案几后,一直垂着眼帘,像是在听圣上与几位大人的说话声,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
他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时,脊背始终直挺。
虽还是个十一二的少年,但仅凭如今这样的面容,便可窥见其日后该是怎样的惊艳之姿。
逐星身旁的宫女偶尔极小声地交谈两句。
她们的目光也都时不时地在看向那个少年。
或许是年纪还小,所以此时的他的面容,更有些雌雄莫辨,更晃人的眼。
逐星也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这场夜宴结束时,圣人离开,各位大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席。
逐星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冷的手,同兰提她们还有好些个太监一起把园子里的桌椅收拾好,搬去专门放置的库房。
回去的路上,只有逐星一个人。
兰提和另外几个宫女早已经先行回去。
只有逐星被刘总管刻意刁难着多留了一会儿。
提着灯笼,逐星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她忍不住朝着已经冻僵的手呵气。
可当她路过清晏河的时候,却在周遭重重昏黄的灯火间,望见了立在不远处的河畔的一抹身影。
隐约间,她瞧见了少年一抹雪白的衣袍,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间还泛着淡银色的华光。
是……慕攸?
逐星记得他今日穿着一件白色织银绣线的衣裳。
很打眼。
或许是忽有所感,撑着一把浅青纸伞的少年忽然回头。
逐星不防,一时四目相对。
那该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却又不是她这些天以来,见惯的那张面容。
可他,真的很像云殊。
周遭的灯火很暗,夜色浓黑,铺散下来,几乎快要吞噬掉眼前这一片天地,更要模糊他的身影。
逐星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提着灯笼的手不由地紧了紧,但最终,她还是在少年冷静沉默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的面前。
逐星对他行了礼,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唤他什么才好,便只将手里的灯笼递了出去,说,“天色黑,你留着照路吧。”
彼时,她手里提着的那只灯笼里散着暖光,照亮了少年那张过分漂亮的容颜。
像是冰雕雪琢的人。
逐星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他,盼着他接过去。
可少年却并没有伸手,他反而将目光停驻在她那张秀净鲜妍的面容上。
细雪纷纷,落在她的肩头,融化浸湿了她的衣裳。
少年忽然伸手,将手里的那把纸伞,移到了她的头顶,替她遮挡了这迎面似刀的半边风雪。
后来,逐星听见他带着少年时特有的清润干净的嗓音传来:
“你很像一个人。”
他说。
逐星微微晃神,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像谁?”
然后,她就瞧见少年忽然弯了弯唇角,仰头望向那片漆黑浓深的夜空时,他似乎是有些遗憾。
这夜,到底无星无月,十分可惜。
彼时,他的嗓音被揉碎在了清晰的风声里:
“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第20章 我就是你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冰凉的雪花顺着浅青色的伞檐滑下来, 却还是被这夜凛冽的风吹进伞内,融在她的裙摆, 浸润出更深的痕迹。
逐星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一时怔愣在那儿,望着眼前这个少年时,她有些恍惚。
而少年罕见地露出一抹笑容,忽然伸手将伞柄塞进她的手里, 又伸手接了她手里的那只灯笼,之后就绕过她, 往更加浓深的夜色里走。
逐星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
眼眶微热的瞬间, 他的身影渐渐在她的视线里便得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