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曾经,亦或是现在,他都还是没有办法直视她的这一声“攸攸”。
“云殊,云殊……”女孩儿转了一下眼珠,连忙补救。
然后她又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也没挣脱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反而继续往他怀里钻。
“做什么?”慕云殊的脸颊已经泛粉。
逐星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嘟起嘴巴,因为他捏着她的下巴,她说话声音有些模糊,“亲一下呀。”
……?
慕云殊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那张脸上维持的淡然神情骤然崩裂,一张原本只是稍稍泛粉的面庞忽然有更加灼烫的温度涌上来。
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慌忙松开了她的下巴,然后掀了被子,拖鞋都忘了穿,赤着脚踩在薄薄的地毯上,想要往房间外面走。
逐星裹在被子里,望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有点疑惑,“你为什么不让亲?”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那个方才打开房门要出去的年轻男人,撞在了门框上。
慕云殊匆匆躲进浴室里。
镜子里的他,鼻梁有些发红,那是刚刚他撞在门框上的后果,看起来有一丝狼狈。
他认真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有些挣扎,又有些不敢置信。
逐星……
逐星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肌肤苍白,却犹泛红晕,他抿着淡色的唇,那双眼睛里如浮雾微拢,神色朦胧。
第23章 好可爱啊(捉虫)
逐星没有想到, 她重聚灵体,再一次从画中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 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样子。
一千年后的世界, 好像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停在清晨时分的雨,在午时再一次来临。
雨滴打在廊下的池塘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响声。
逐星坐在廊前的栏杆边,伸着手去接从檐上淌下来的雨水。
在炎热的夏季, 在此刻唯一清凉的雨水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蝉鸣, 也将阳光炙热的温度收敛。
院子里雾色湿润又朦胧,天空阴沉半透光。
这好像, 和千年前在卞州时的那个院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里, 也有这样的一棵老槐, 也有廊外凝碧般的芭蕉叶。
逐星好想念以前在卞州的生活,那是她才拥有灵识时,第一眼看见的一方小世界。
红尘千万丈, 唯有卞州,是她开始学着去成为一个人时, 最开始的地方。
那里也同样, 是慕攸最留恋的地方。
曾经那些再痛苦的记忆, 也没有办法阻挡她和他对于某些过去的怀念。
逐星把下巴抵在栏杆上,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湿润气息, 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思绪飘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踩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轻缓。
逐星下意识地回头。
阴雨朦胧,雾色渲染,回廊里都积聚着浅薄的水气。
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雪白的衬衫外,搭着一件黑色的开衫,有些禅意的元素,衣襟处垂下两缕流苏,又好像是千年前魏朝外衫的款式。
他的头发也不再是逐星记忆里深刻的,总用金冠玉带束缚着的长发,而是极短的短发。
额前的碎发稍稍遮住了他的前额,又仍隐约可见他浓淡适中的双眉。
金丝镶边的眼镜后,他的一双眼睛,瞳色深邃,神情好像永远是疏淡的。
他的容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却又比她记忆里千年前亲眼见他被锁进地宫的棺椁之前的模样,要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的沉稳。
沉睡了一千年,他的容颜与身体,就定格在了他陷入昏睡之前的那一刻。
“吃糖吗?”
她眼见着他忽然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然后偏头望着她。
他的神情,永远是那样认真又专注。
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这或许就是沉睡了那么久的后遗症,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说话,要怎么与人交流。
即便是治疗了好几年,他也仍然很少有什么要说话的**,而他一旦开口,就会如同他在做某件事时一样,永远将所有的心思与神情都不自禁地收拢,认真专注于一件事。
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张开嘴巴。
慕云殊撕开糖纸,捏起那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
然后他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颗。
逐星看见他的一侧脸颊有点鼓,她弯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云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脸颊,口腔里的那颗糖直接抵到了齿背,他大睁了一双眼睛,偏头望她,神情是那样茫然又无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看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的时候,她咬住了自己嘴里的那颗糖,没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虫似的,使劲往他怀里钻。
她太黏人了。
慕云殊抿起唇,睫毛颤了又颤。
但是他到底没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忽然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有人来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忽然动了动,她抬起头,望着他。
然后,她的周身就开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透明了许多。
有人撑着伞走进院子里来,踩着水的声音很清晰,慕云殊回头,就看见了朦胧雨幕里,那是贺姨的身影。
早上她来过一趟,给慕云殊送了早餐。
彼时,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窝里打呵欠,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贺姨也看不见她。
只是在瞧见他微红的鼻尖时,就问了一句,“少爷,你这鼻子是怎么了?”
慕云殊当时浑身一僵,错开贺姨目光的瞬间,就瞧见了窝在他被子里的女孩儿正在那儿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开口时却是在回贺姨,“……没戴眼镜,撞门框上了。”
他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你的度数又加深了?哎哟,少爷你晚上就不要再画画看书了,你看你现在不戴眼镜连门框都能撞上……”
贺姨当时就开始了一番唠叨。
慕云殊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孩儿脸上。
她皱起脸,故意扮丑,硬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来。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眼眉微扬,笑出声来。
闻到属于中药特有的苦味,慕云殊回过神,直接皱起了眉头。
贺姨已经将伞放在檐下,端着药碗来到他的面前,“少爷,喝药吧。”
逐星这会儿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他接过药碗,又一脸抗拒的模样。
慕云殊慢吞吞地把嘴里那颗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
他望了望贺姨,又望了望逐星。
贺姨见他往旁边看,也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慕云殊已经闭起眼睛,认命地凑近碗沿,喉结一动再动,迅速地将碗里的药喝光。
“过会儿我会送午餐过来,少爷你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今儿雨大,天凉,可别感冒了。”贺姨收了碗,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云殊撕开糖纸,将糖果喂进嘴里,应了一声。
贺姨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逐星盯着贺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慕云殊脸上,她忽然问,“你每天都要吃药吗?”
“嗯。”慕云殊轻轻地应。
当逐星从花种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记忆。
包括一千年前遇见他,失去他的种种,也包括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世轮回。
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