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只瞧了眼,就闭上了眼睛。
慕云殊适时扶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的衣衫下,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不盈握的纤瘦腰身,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可此刻,他却睫毛微颤,手指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
他抿着嘴唇,到底没有松开她。
将女孩儿打横抱起,他探身从窗棂踏进屋子,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
慕云殊顿了下,偏头时,便瞧见了地毯上破碎的瓷片,那上头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他忽然皱眉。
接着他俯身,在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脚踝时,他像是有点害羞地抿了下淡色的唇,而后在瞧见她脚底纵横的伤口时,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瞬结了冰。
这夜,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始终沉沉地睡着。
而她以为的神明,则坐在她的床榻旁,凭着身后悬空燃烧的银色流火,动作轻柔仔细地,点点替她挑出伤口上沾染的细小瓷片。
只要她在睡梦皱眉,他便会停顿下,瞧着她的面容半晌,然后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除了对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和所有他喜爱的名家字画,慕云殊几乎从未对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更不提他的这份温柔细心。
后来碎瓷片全部挑出来,他手掌上银光闪烁。
刹那之间,她脚底的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不见丝毫痕迹。
当逐星从睡梦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倾洒进来,刺激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除却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全都凭空消失,逐星几乎要以为,昨夜她所遇见他的那时候,不过是她做过的场梦。
他是真的来过。
逐星抱着双膝,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会儿。
“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昨夜他曾那样真切地说过的这样句话。
今天,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
整个燕山村里的人,都记得逐星的生辰。
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他们只在盼着,逐星被献祭的这天。
数百年来,燕山村献祭给山神的少女已不在少数。
逐星,也不过只是其的个。
这在燕山村所有人的认知里,根深蒂固。
他们绝不会可怜她的生命,也绝不会承认她的无辜。
逐星从记事以来,就无比害怕这天的到来,可岁月它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惧怕或期盼,就变得缓慢或是迅速。
该来的总会来,而她这么多年所做的那些抗争,到底都变成了无谓的挣扎。
或许她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逃跑,看在整个燕山村的人的眼里,都不过是只蝼蚁的可笑的反抗。
逐星想要活着,似乎是件很难的事情。
献祭的时辰,永远固定在晚上,这是燕山村数百年来的传统。
所以下午的时候,逐星就被葛娘和昨天那几个妇人按在梳妆台前,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点点地给她上妆。
葛娘算是燕山村里最会上妆的人。
每每村里有姑娘出嫁,他们总愿意来请葛娘去给新嫁娘上妆,可葛娘应邀的次数却并不多。
即便是这样,那些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想请家里人来葛娘这儿碰碰运气。
毕竟葛娘的这双手,确实是极为精巧的。
被她装扮过的新嫁娘,在成亲那日,总能比平日里要美上数倍。
没有哪个姑娘不爱美。
而葛娘除却给那些出嫁的姑娘上妆之外,在她的有生之年,也终于得了大巫师的恩准,来给即将被献祭的神明的新娘上妆。
毕竟葛娘的母亲,甚至是她的祖母,或是再往上的祖辈,数百年来,都是给神明的新娘上妆。
这是葛娘家里头传下来的手艺。
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神明福报的机会。
葛娘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数十年才有的次献祭,而葛娘得到的这次机会,或许就是她这辈子唯的机会。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
又还能等来多少个数十载?
或许下任神明的新娘,便该是她的女儿来做这件无上荣耀的事儿了。
如此信奉神明,信奉大巫师的葛娘,在给逐星上妆的时候,显得格外细致。
只有最美的新嫁娘,方能得了神明的欢喜。
葛娘手里拿着支细软的笔,点点地将绯红的口脂寸寸染过逐星的唇瓣。
此刻的逐星,粉黛轻扫,眼尾染着胭脂若有似无的红,唇色如绯,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艳光灼人。
如同枝头衔露的桃花般,教人移不开眼。
夜幕降临的时候,被锁链束缚着的逐星走下了祭神楼。
脚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声响,手腕上的镣铐也沉重到她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抬起手腕。
这是葛娘新换的锁链。
比以往锁着她的锁链,还要更重些。
如同是被观赏戏看的物件,逐星被葛娘牵着锁链,走过道路两旁所有村民的眼前。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对于神明娶亲这神圣日子的欢欣喜悦。
倪安岚也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穿着身大红嫁衣的姑娘,金质的繁复凤冠上坠下来珍珠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容,令他始终看不真切。
倪安岚的手指渐渐蜷缩,紧握成拳。
他分明想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止次地想过,要不要救她。
可他始终站在人群里,任凭心动摇,任凭脑海里两种思绪来回纠结,他都始终没有挪动步。
直到逐星被锁进那个镂刻着诡秘花纹,涂了金红漆的木制轿子里。
说是个轿子。
但其实它方方正正,更像是个锁住了送给神明的礼物的箱子。
大巫师指定的神仆抬着轿子,路往燕山山顶而去。
而后头跟着的村民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走到那儿,就会照亮哪方的天空。
白灵原是该准备成亲的新嫁娘,她不该出现在为神明的新娘送嫁的队伍里。
但她定要来。
她要亲眼看着逐星,被沉入燕山山顶的天池里。
穿着玄色衣袍的大巫师早已经等在燕山山顶,斗篷下,年老的他,皮肤已如枯树般粗粝,那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不堪。
这会儿站在那儿,他手里还握着根缠着布条拐杖。
拐杖的顶端,还镶嵌着颗会发光的珠子。
他仿佛天生张严肃的面容,不必说话,便已不怒自威。
“大巫师,新娘已至。”
轿子到达山顶的时候,葛娘和村长等人连忙走上前去,跪拜大巫师。
“嗯。”
大巫师只发出了个单音,嗓音近乎粗哑。
轿子里的逐星透过缝隙,瞧见了外头陡然大盛的火光,也听见了那群村民们的欢呼。
大巫师念着枯涩难懂的咒语,他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仍然闪着冰蓝的光。
巨大的张桌案上,摆着的是村里的每户人家上供给神明的五谷荤食,所有人都在虔诚地期盼着神明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馈赠。
用轿子里的少女作为代价,他们愿与神明换取所谓的安宁。
这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持续许久,逐星在轿子抱紧了双膝,她的眼睛始终在透过缝隙望向外面,她在期盼他的降临。
大人,他会来吧?
天池的水翻涌之间,仍有细碎的冰在里头若隐若现,缭绕的寒气如连接天地的云雾般,更添缥缈神秘。
谁都不知道,这天池究竟有多深。
但那底下,确乎是埋葬着数百年来许多被献祭的少女的尸骨。
而今晚,这里或许将再添具年轻的尸骨。
直到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逐星透过眼前遮挡的珍珠流苏,隐约瞧见葛娘那张面容。
她竟是这么多年来,第次对逐星笑。
她朝逐星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逐星觉得她的笑容,莫名渗人。
她拍开葛娘的手,却被她拉住了锁链,强行地拽出了轿子。
大巫师仍然在念着没有人能听得懂的咒语,像是在与所谓的燕山山神对话。
当逐星被葛娘和另外个男人拽着按在天池边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池水迎面拂来的刺骨寒气。
“作为神明的新娘,是夫人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大巫师粗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波澜。
逐星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偏过头,怒瞪着这个花白的胡子直长到了腹部的老头。
“谁要这种福气?你喜欢你怎么不嫁啊死老头子!”
逐星咬牙骂他。
但大巫师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怒骂似的,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抓着逐星的人,将她扔进天池里。
而他自己则对着拐杖上那颗珠子,又开始念起了咒语。
声声的铃铛声响起。
此刻的逐星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她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就在逐星被葛娘他们推入天池,失去重心的那刹那,她恍惚间好像在缭绕的寒雾间,望见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