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重又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 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逐星是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她渴望着他能够在她即将面临死亡的前夜,救救她。
但她也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才是这么短短相处的段日子,她就已经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神明,隐隐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愫。
又或许,这本不是忽然的心动。
而是早已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某种本能。
慕云殊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去看她的脸,脸颊仍然在灯下泛着薄红。
半晌,他忽然开口,嗓音里是不经意地柔和,还有点哑,“逐星,你不要怕。”
“今晚好好睡觉。”
他说。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再开口说话时,仍是那样认真,“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他是那样郑重的口吻。
他说,明天会来接她。
那刻,逐星望着他,时呆愣,悬在眼眶里的泪花将落未落。
或许是他刻意放柔的嗓音有片刻安抚她恐惧无望的内心,所以此刻,她的心里终于多了丝安定。
十六年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在这古旧村落里,她永远无可依靠。
可这瞬,她眼的神明站在窗棂外的檐上,身披月华。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
逐星觉得,她该相信他。
神明的手指间有淡银色的流光如火焰般燃烧,在这样漆黑微冷的夜里,那就好似他身后月亮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