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拣枝的来意,王护卫挠了挠头,有些憨厚地一笑:“王妃想要出门?可以可以。现在金水县比起先前来已经好上许多了,王妃想出去转转也不打紧。”
拣枝听得连连点头。三两句吩咐完王护卫,她就匆匆忙忙地回了正院,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姜予辞。
“真的?”姜予辞扬了扬眉,眼睛都变得比先前更亮了几分,略微思索了一下,“我们今日也不往什么荒郊野岭的偏远地儿跑,只去街市上转一转好了。”
拣枝笑盈盈地俯身应是。
一行人收拾了好一通,总算是出了门。坐在马车上看着外头还算是熙攘热闹的街景,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吆喝叫卖之声,阳光透过细密的碧纱窗洒落在红木小桌上,映得杯盏中碧绿的茶汤呈现出一种更诱人的色泽,姜予辞直觉得连日来那隐隐约约藏在心底的烦躁郁气都一扫而空了。
她看着窗外,微微笑了起来。
刚刚来金水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店铺全都闭门歇业,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行人,哪怕偶尔有那么零星一两个,也都是步履匆匆地走过,神色中还带着掩不住的慌张。
但如今时序入秋,水灾已退,又经过燕华的大力治理,金水县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里繁华热闹的景象。想到这样的景象里有燕华的一份功劳,姜予辞就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或许……是与有荣焉?
姜予辞唇边的笑意更扩大了几分。
她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刚要开口吩咐车夫去个什么银楼绣坊的,马车忽然伴随着车外突然变大的喧哗声一个急停。若不是拣枝眼疾手快地拦了那么一下,姜予辞险些直接撞到对面的车壁上去。
“这是怎么了?”拣枝微微蹙起眉头,伸手撩开车帘,探出头去问车夫。
那车夫明显也是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愣了愣才哆哆嗦嗦地回话:“回、回拣枝姑娘的话,就是方才有一匹惊马跑了过去,差点儿冲撞了。”
听得车夫此话,姜予辞也顺着拣枝撩起帘子后透出来的那道缝儿望了出去:“官府可派人去追了?”
“是的,已经派人去了。”
姜予辞微微颔首,刚要让拣枝放下帘子,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道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
她似乎刚刚被那匹惊马撞到了,又或许可能是被惊慌失措的人群给给推倒了,这会儿整个人摔在地上。姜予辞眼尖,甚至能看见她手肘处隐隐约约有丝丝缕缕的红色血迹从布料下面渗透出来。
但是她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也不吭,甚至连表情都强忍着没有露出苦楚之色。
不知怎么的,姜予辞忽然心里一动。
“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她指了指那个方向,吩咐道。
拣枝的神情一时间有些诧异,但是长久以来良好的素养和习惯让她什么都没说,而是顺从地应了一声,跳下马车走了过去。
姜予辞继续将帘子轻轻撩开一道小缝,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看到有人直直地向自己走过来,那小女孩很快就露出了警惕的表情,甚至身子也显而易见地紧绷了不少。接着大约是拣枝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稍微放松了些——不过,当拣枝试图伸手触碰她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一般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
警戒心很强啊。
姜予辞想着,看着拣枝领着那个小女孩儿往这边回来。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帘子撩得更开,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王妃找民女,可是有什么事儿?”见到贵人,小女孩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不过眼里还依旧藏着明显的戒备之色。
她找她有什么事?
姜予辞哑然失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只不过看她那副倔强的样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意吧。
在往前将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姜予辞从来没有接触过“难民”这样的存在。这个词永远只玉宇琼楼之中,以上好丝帛纸张制成的奏折之上,锦绣绸缎珠翠加身的贵人口中。
于是在看到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有什么地方就被触动了。
姜予辞回过神,面前的小姑娘还在安静地等着她说话。虽然衣衫褴褛,虽然略显脏污,但一双大大的眼睛却水灵灵的,黑白分明的好看。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事……拣枝,给她包扎一下。”吩咐完,她顶着小姑娘越来越警惕的眼神,面不改色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人在哪儿?”
大概是碍于她在这儿,小女孩这回并没有拒绝拣枝的触碰,听到姜予辞的问话也是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就回答了:“民女名唤小翠。家里人……都在这次的水灾中丧生了。”
姜予辞点了点头:“往后让你进王府服侍,你可愿意?”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救得了所有的难民。只是现在碰见了一个,她便忍不住想出手帮上一把。
小翠大大的眼睛中浮现出浓浓的诧异,她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面上的神情也变来变去。姜予辞看在眼里,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签下卖身契入了府之后可能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微微一哂。
只是她也没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己不是坏人。
“没关系的。”姜予辞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也更柔和了几分,“你若是不愿意入府,也没什么。”
小翠抿了抿唇,俯身行了一礼:“民女的确不想入府……多谢王妃。”
姜予辞摇摇头笑了笑:“拣枝,拿些银钱给小翠吧。”
送走了小翠姑娘,一行人便再度往银楼去了。
“主子,其实没什么的。她不想入便不入了吧。”下马车的时候,拣枝轻声劝道。
姜予辞回以一笑:“我知道的。我只是……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她在想难民的事情。
今日碰到的还只是一个,又有谁知道,除了她,金水县还有多少,丙州还有多少,整个灾区还有多少?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
姜予辞不敢想下去了。
在外头逛了大半天,眼看着天色都渐渐暗沉下来了,姜予辞终于决定打道回府。
没曾想,步子刚刚迈出店门去,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姜予辞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抬起头。
金乌西坠,暮霭沉沉,黑衣乌发的少年打马而来,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金线绣出的纹路在橘红晚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身后霞光万丈,而燕华便是披一身风流而来。
骏马在姜予辞身前急停。燕华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姜予辞,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我回了府,你却不在。说好的等我负荆请罪呢?”
他分明是笑着的,话语里的意思却怎么听怎么透着那么一两分委屈。
姜予辞一时也不免有些心虚。的确,她明明答应了要等燕华回来的,出府之前却忘了遣人去衙门和燕华说上一声。
看她目光游移,神色微动,燕华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好了,不逗你了。来,上马。”
姜予辞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撑着他的手借力翻身上了马。
燕华把她环在身前,低低道了一句:“坐稳了!”手中长鞭一扬,马儿便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夕阳西下,温暖柔软的霞光洒了二人一身,连燕华握住缰绳的手看着也更多了几分暖意。姜予辞忍不住把手覆上去。
他的手要比她的大上一圈,骨节也更分明,一看就很有力。姜予辞知道,他掌心还有些微薄茧,那是常年策马习剑、拉弓握笔留下的痕迹,每每拂过她的面颊时,都会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感觉到手背上突然落下的一片柔软和温热,燕华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笑了一声:“别闹。”
姜予辞轻轻一笑,不过还是依言收回了手。
他着黑衣,她着红裙,马儿疾奔时带起风声阵阵,吹得二人衣袂飞扬,被镀上一层柔光的红与黑交错缠绵,美得不可思议。
他们追逐着落日而去。
姜予辞伸手挡在眼睛上方,遮蔽着太阳有些刺眼的光芒。恍惚间,她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带你去兜兜风。不是嫌待在府上无聊吗?”燕华答道,忽然又笑了,“便以此抵了我的负荆请罪,可好?”
姜予辞轻轻哼了一声:“那可要看你表现。”
“那小的一定……好、好、表、现。”最后几个字叫燕华说得缠绵宛转,竟是数不尽的暧昧。
姜予辞面色微红。
他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会撩拨人了……
马儿撒开了蹄子一路狂奔,越过熙攘街市,越过荒草遍野,越过怪石嶙峋、茂林深深,最终停在城外一处半山腰上。
燕华一手握住缰绳,一手环着姜予辞纤细的腰肢,轻声道:“看。”
姜予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金乌将坠,整座金水城都浸润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之中。房屋楼阁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远处的天空寂寥而旷远,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暗黄色。
倦鸟归林,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鸟雀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他拥着她,静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