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岂忽然插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如果死者被人打死,那么额前这一块就不会有对应的出血或者有少量出血,而且额部这一处伤口因为是濒死伤,也不会导致大量出血,对吗?”
纪婵道:“是这样,总而言之,只要这部分的情况没有枕部严重,就证明死者死于谋杀。”
泰清帝让刑部尚书站到他身边来,问道:“葛大人,你听明白了吗?”
葛大人面色发青,拱手道:“微……我,在下不太明白。”
左言道:“葛大人是不明白仵作的话,还是不明白仵作的手段和依据?”
葛大人道:“我不明白后者。”
左言道:“仵作说,如果你不相信,他可以杀几头猪试试。”
葛大人硬着头皮反驳:“人与猪又岂会相同?”
纪婵让王虎把烛火拿近一些,说道:“如果猪不足以服众,死囚也是可以的。”
泰清帝瞪大了眼睛。
左言和司岂也极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泰清帝终于表态道:“这是个好主意。”
葛大人抿紧嘴唇,两只袖子微微抖了一下,再无异议。
纪婵切开头皮,说道:“人都有一死,死囚活着时对朝廷没有贡献,死后对律法做些贡献也是挺好的吧?如果家属不同意,官府可以多给些银子,在下可以保证下葬时是全尸。”
她一边说,一边拎起锯子,“嘎吱嘎吱”地锯着头盖骨。
因为速度够快,空气不够流通,众人能清晰地闻到锯子摩擦骨头时产生的怪异气味。
泰清帝忍不住了,身子终于转了过去。
左言、司岂以及王虎则看得目不转睛。
葛大人捂住了嘴,但没舍得挪开眼睛。
葛英凡和两个同窗面色苍白,连呕好几声,但到底忍住了。
剩下的两个跑了出去,昏暗的走廊里很快就传出了大口呕吐的声音。
小马也有些受不住。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纪婵解剖颅腔——这与以往专心记录的感觉完全不同。
太刺激了,刺激得肠胃都翻滚起来了。
……
拿掉颅盖骨,纪婵取出脑组织,“烛火再近些,诸位,务必看清我是怎么拿出来的。”
她把脑组织放到事先准备的托盘里,指着对应枕部的脑组织说道:“看到了吗?这里有大片出血,脑浆泄露,征象与对应的额前这一处大相径庭,这就说明额前的损伤是濒死伤,更说明枕部的损伤不是高坠导致的对冲伤。”
“再看颅腔里面,枕部的挫裂伤导致颅骨骨折,这些骨折线一直延伸到颅底。”
“死者死于严重的颅底骨折,他是被平滑的东西击打致死。”
纪婵做出了最终结论。
司岂和左言看完听完,双双退后一步,各自扯了一个学生上前。
司岂冷笑着,端过那一盘子的脑组织,阴森森地说道:“看到了吗,活人不能一手遮天,死人也会说话的。”
那学生别开脸,牙关发出“嘚嘚”的声音,身子如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
“还不说!”司岂怒喝一声。
“不不不,不是我,是葛英凡!”
“葛英凡用梅瓶打的。”
“对对对,就是他打的,我们什么都没干。”
“呜呜呜……”
四个人全招了。
葛英凡瘫倒在地,下体湿了一片。
葛大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微臣教子无方,请圣上责罚。”
司大人倒会把握时机,心理战、攻心战用得恰到好处。
纪婵耸了耸肩,到手的猪肉溜走了,还真是令人遗憾。
大人们问案,她一个仵作就不掺和了吧。
她带小马麻溜地出了刑房。
老郑带人送了水来,纪婵反复清洗过手和解剖用具,随他去了一处会客的小花厅。
老郑让小厮泡了茶水,上了点心,说道:“纪先生一定饿了,我家大人让人备了点心,你们稍用一些,等那边事情结束,咱们就可以去天祥楼用饭了。”
说是等事情结束,其实是要看皇上有没有想问的,有,她就得解释,没有,她才能走。
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泰清帝带着司岂和左言回来了。
纪婵万般无奈,一掀长袍,打算跪迎。
泰清帝上前一步,单手向上一抬,“罢了,朕便装而来,此刻没有君臣,大家随意就好。”
纪婵趁势站了起来。
泰清帝在首座坐下,问道:“纪仵作怎么称呼,贵庚几何,又仙乡何处啊?”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欺君肯定不行,当着司岂的面实话实说也不行。
如何是好呢?
第17章
纪婵斟酌片刻,说道:“回皇上的话,草民纪二十一,襄县人,今年二十二岁……”
她只说表字应该不算骗人吧?
可泰清帝挑了挑眉,追问道:“纪二十一,这是你的排行吗?”
老郑和小马对视一眼,双双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很清楚,所谓的表字只是纪婵上次为了应付几个大官随便说的。
“我……”纪婵心想完了,不说实话肯定不行了,“这是我的……”
“启禀皇上。”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男声,“太后请皇上马上回宫。”
泰清帝无奈地叨咕了一句,“朕又不是小孩子了,多在外面待会儿怎么就不行呢?”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站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小马表现得尤其明显,松的那口气格外长。
司岂狐疑地看了看他。
然而,泰清帝又坐下了,“对了,纪仵作,朕还有个事儿必须问清楚。”
“草民知无不言。”纪婵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知道皇帝必须问清楚的绝不会是她的名字,但做贼心虚的人就是容易紧张。
“什么叫对冲伤?明明伤的是后脑,为何对应的另一侧会有伤?”泰清帝问道。
司岂和左言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好,他们也很想知道。
纪婵拿起她没喝完的那杯茶水,走到泰清帝跟前。
“假设这个杯子是颅骨,里面的水是脑组织,这个比喻皇上明白吧。”
泰清帝点点头。
司岂左言也围了过来,一起看向纪婵手里的杯子。
纪婵左手握住杯子把,右手在杯子上推了一下,杯中的水震荡起来,泼出来一小部分。
“大脑很脆弱,遭受震荡后,就会像这水一样,碰到杯壁,颅骨的某些地方不像杯子这般光滑,有棱角,碰撞后就会在对面产生更大面积的损伤。”
纪婵放下杯子,在高几上轻轻按住,敲击,水只轻轻荡了一下,便平静了。
“击打则不同。这种性质的震荡幅度比较小,且脑组织有脑脊液保护,损伤就会小很多,或者没有。”
她说的东西很复杂,但举的例子极恰当,且避免了过多的专业词汇,几位都听明白了。
司岂问道:“总会如此吗?”
纪婵道:“不总会如此。大脑前后上下结构不同,不同位置的颅骨样貌不同,打击和撞击的位置以及力量大小也不同,结果便大不相同。”
“受教。”左言肃然说道。
虽说纪婵没有更多的事实可以佐证她说出的结论,但这个例子非常有说服力,即便他不懂,也知道在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
泰清帝对司岂说道:“纪仵作只怕是咱们大庆最高明的仵作了吧。”
这个评价从皇帝的嘴里说出来,纪婵从此便是金口玉言认证过的仵作界头一名了。
司岂附和道:“皇上圣明,纪先生所作所为,可谓前无古人。”
左言眼里闪过一丝异色——这话就大了吧。
“草民愧不敢当。”纪婵赶紧长揖一礼,说道:“全赖家师教导,以及朱大人、司大人的信任和鼎力支持,毕竟仵作一职实践最为重要。”
泰清帝微微一笑,“怎么,还想要那些死囚做你的实践吗?”
纪婵迟疑片刻,“不用了,现在不用了,或者日后再说?”
她虽然画粗了眉毛,但鼻子眼睛嘴还是美丽的,烛火摇曳,柔和了她眼中的锐利,女性特征越加明显。
司岂的目光黏在纪婵的眼眸上,他总觉得纪婵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貌美的男人。
泰清帝笑道:“纪仵作如此秀气,谈论生死却又如此超脱,当真让人佩服。”
人家是女的,而且是美女,当然秀气了。
小马和老郑别开了脸。
纪婵垂下头,看了看胸前,有肥大的棉袍挡着,还是很平坦的。
“皇上。”那太监又催了。
“好,”泰清帝抬脚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太晚了,一起走吧。”
……
送走了泰清帝,纪婵拱手道:“草民恭送二位大人。”
司岂道:“不忙,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你,我们一起去天祥楼。”
啊?
纪婵又紧张了起来。
她倒不怕司岂认出她是谁,主要是仵作这事儿实在不大好瞒住这个人。
一来,原主就是个爱慕虚荣、不学无术的废物,熟悉她的亲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