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床单犹湿,不是汗水,苏慕云一夜之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那一幕成了他对姑姑苏琴最深刻也是最后的印象。
就此一眼万年。
一周之后,他窝在沙发百无聊赖地读《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标出国内国际新闻要点,联系起来解读,书房大门突然被重重撞开了。
父亲额头被大门撞红了,双眼发直,嘴唇颤抖着,这是相当少见的事情,事实上苏慕云从没见过父亲这么失态过。
他喊着秘书的名字,“备车!”,又喊“定最快去三亚的机票!”在客厅转了个圈才发现此处是家,不是办公室,便像头疯牛似的冲出大门去了。
把苏慕云呆呆留在原地。
一定出事了,他想。
父亲的提拔被政敌阻拦了?大伯在军中出了事?姑父公事出了岔子?苏慕云胡乱猜测着,做梦也想不到姑姑苏琴和表姐章延芳死了。
听起来很像一场蓄谋已久的犯罪。
姑父章辟疆休假,一家三口去海南消遣。那天天阴,风稍有点大,却也不到不能出海的地步,三人照常冲浪。
好好的船不知怎么翻了,船上九人纷纷落水。船夫水性好,侥幸游回岸边,章辟疆会水,脱离险境之后返回海中,救起三位游客,却始终没找到妻子女儿的踪影。
整整三天三夜,六艘船沿着海岸撒网,数只蛙人小队潜入海中,只找回另一位游客泡得发白的尸体。
彼时苏慕云还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总觉得会有奇迹发生,就像电影电视剧那样:比如另一只船驶过把姑姑表姐救下,她们可能受伤、失忆,暂时没回家里,可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可惜祖父和父亲没有这么天真。
事发第三日,苏家人齐聚三亚,章家人也赶了过来,犹如两军对垒,势不两立。
父亲狠狠给了章辟疆一拳。
他出身军人世家,身手不如章辟疆,却也比普通人强多了,盛怒之下拳打脚踢,力道着实不小。章辟疆眼眶开裂,嘴角挂着血丝,身体动也不动。
“姓章的。”父亲平时口若悬河,此时咬牙切齿,反而说不出话,双眼血红:“你杀人灭口!”
章辟疆咬牙道:“不是我做的!我从没想过!”
“你TM没想过?”父亲指着对方鼻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没想过,你找那个姓胡的女人?生个狗杂种出来?你TM不把我们全家放在眼里!给你脸不要脸!小琴给你生儿育女,里里外外护着你,不许我为难你,你为了跟姓胡的厮混,就下毒手!”
姓胡的?杂种?苏慕云的世界颠倒了。在他心里,姑父铁血刚正,有毅力有手段,又不乏机智,祖父不止一次感慨,姑父是位天生的战士,把大伯和父亲都比下去了。
姑姑那么好,姑父居然有别的女人?苏慕云脑子发懵。
章辟疆黯然,“我对不起阿琴,我~是我的错,我认,那件事我对不起她。可我没对阿琴起歪心思,小芳是我亲骨肉!”
父亲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也懒得再说,扑上去拳打脚踢,还不解恨,卡住他喉咙直欲置于死地。
有几脚踢中章辟疆胸腹,力道着实不小,弯腰咳几声,依然不肯退却。
“够了!”一根拐杖伸到两个大男人中间,硬生生分了开来。
祖父在战场经历过生死,又是一家之主,虽然急痛攻心,刚刚被搀到一边吃药,总体还算镇定。
“你,让开。”祖父朝父亲示意,又把拐杖对准章辟疆,沉着脸说:“小琴的事,是不是你下的手?”
章辟疆双膝跪地,挺直脊背,昂然说:“不是。我想过离婚,从没想过害她。”
祖父垂暮雄狮,威势犹在,连苏慕云都感觉到咄咄压力,近在咫尺的章辟疆目光坦然,寸步不退。
“不是你干的?”祖父恶狠狠说道,“一艘船九个人,活下来六个,只死了小琴小芳?你骗鬼去?”
见章辟疆无言,祖父抡起拐杖,劈头盖脸一通暴打,打的他满头血痕犹不解恨,解下皮带照着脸庞猛抽--祖父年纪大了,膂力稍差,准头却极准;若是抽中,章辟疆眼睛就废了。
打得好!打死他!苏慕云心里狂叫。
可惜没能实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扳住章辟疆肩膀发力,皮带不情愿地抽了个空。
是章辟疆父亲,祖父多年战友,同样威名赫赫战功卓绝,职位略次于祖父。
“是疆儿的错,我们认。”章父呼哧呼哧喘着气,把儿子护在身后。猛地望去,父亲是老去的儿子,儿子是年轻的父亲,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疆儿的错,不能冤枉他。老苏,疆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若是他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你不能把女儿嫁给他,我也不敢让他祸害小琴。他犯了错,我打过他骂过他,碍着你我情面,我,我夜里睡不着觉,只为对不住你。可若说他敢对小琴怎么样,我不信--我给他立军令状!”
“找人要紧,不是算账的时候。如果真查出来,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打死他,给你女儿偿命!”
章父大声吼着,从腰间拎出配枪提在手里。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峙而立,寸步不让。
不知过了多久,祖父吐一口气,高声喊父亲名字:“给我查,把船捞出来,把海翻过来,给我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只要是他干的,让他和那个姓胡的女人给我女儿孙女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把苏慕云和陶娇的相识写完,后天应该大结局了,嗯嗯,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
☆、第 144 章
当时2002年, 国内还没有那么多摄像头和监视器, 也没有智能手机,又是海边,只能从最传统的方法开始。
警方封了码头,在场工作人员、游客和路过的人尽数被带回警局,落水生还的三游客二船夫更不用说了。
省里最好的刑警出马,苏家人督办, 盘问的盘问, 做笔录的做笔录,按手印画押,连何时入职码头、全家有没有欠债、最近三年银行存款都查得底朝天。
事情经过像拼图般被拼凑起来,一句话一个字一阵风也没放过, 不同游客相机里的照片、酒店服务员闲聊记录,码头工人的记忆。
结局出乎苏家人意料,居然是桩意外, 彻头彻尾的意外:
章延芳年轻好动, 每天不是乘快艇冲浪,便随游船出海日光浴, 又捞鱼和螃蟹回去吃。
意外发生那天,原本是一家三口离开三亚的前一天。章辟疆虽然会水,在船上总是不得劲, 本来打算歇一天,苏琴也想做做SPA什么的,章延芳却捉鱼上瘾, 趁着天阴不怕晒黑,再来便是明年了,闹着要去深些的海里撒网。众人只好随她去了。
这一去便是黄泉路,再无归途。
苏睿把厚厚一叠笔录照片摔在桌上,瞪着省公安刑警大队队长(他亲自挑选的查案人,和章家没有半点关系)半晌才说:“查了一个月,就给我这么个结果?”
队长也很为难,沉默一会儿才说:“从现有证据来说,没法做出谋杀结论,只能说意外。”
“意外,意外。”苏睿敲着桌子,身体前倾:“姓章的在海里救出三个人,偏偏把我妹妹落下了,有没有可能是他,是他捞起我妹妹,又把她推回去,换成别人?”
队长答得很流利:“不太可能。船一翻岸上就发觉了,知道船上人的身份,救生船立刻就开过去了,三个人看到章辟疆救人的经过,何况海中救人也有危险性,落水者会全力抱住救人者,不存在您说的情况。”
苏睿瞪着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我妹妹和外甥女现在哪里?”
队长答不出了,半天才艰难地说:“有一种可能,两名死者....您妹妹和外甥女落水后就抱在一起,直接沉进深海,或者被海浪卷到外海,就不是人力能控制的了。当然,我们不会放弃,已经悬赏....”
出殡那天,苏家人把章延广打得头破血流,连同章父章母赶出灵堂,苏老爷子亲自发话,以后不许他登门。
苏章两家就这么断了道,撕破了脸。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章延广病休,职位被取代,成了彻头彻尾的闲人。
不知是不是感染霉运,之后数年,苏家颇不顺利:大伯积劳成疾,免疫系统出了问题,直到退休都原地踏步;苏老爷子伤心爱女和外孙女失踪(没见到尸体就不算死亡),缠绵病榻,三年后去世;苏睿孤掌难鸣,政途莫测,气势弱了几分。
每逢清明节、姑姑表姐生辰忌日,苏慕云都能见到前任姑父,面容肃穆,腰杆笔挺地立在墓前,犹如一棵被风吹雨打的树。
仔细望去,正值壮年的章辟疆发间多了银丝,憔悴消瘦。
活该,苏慕云心想,死的是章辟疆就好了。
其实他和祖父很像,没见到尸体便拒绝相信姑姑死了,期待着重逢那一日--到底是平日豪爽慈爱的姑姑,还是夏日午后魅惑成熟的女人?
亦或,一切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海中美梦?
苏慕云也不知道。
离开墓地的时候,苏慕云东张西望,总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章辟疆开来的车,顺理成章见到一女人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