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晴空万里,她脱下鞋,把脚伸进湖水,真凉啊。爸爸划船划得汗流浃背,只穿个小背心,妈妈戴着遮阳帽,花裙子,唱着“洪湖水,浪打浪~”
“我爸爸妈妈去世了。”她没头没脑地说,有点哽咽。“不过他们~从没分开过。”
只把她孤零零留在世上。
身后脚步声渐近,胡广陵站到身畔,言语带着羡慕:“挺好,真的。去年我父亲还说,年轻时忙忙碌碌的,总觉得机会多得是;后来想想,还不如多陪陪我母亲,可惜迟了。”
他还记得父亲当时的懊悔:广陵,你以后找了老婆,多陪陪人家:人家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也得心疼人家,别像我似的,后悔一辈子。
“要是我早点回来~”雷珊闭紧嘴巴。回到高中时期就好了,能救回爸爸妈妈,不不不,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啊。她呆呆望着窗外,直到被他握住手腕才回神:隔了这么久,绷带没再渗血,伤口初步收拢了。
胡广陵满意地松手,关上手电。“早点什么?”
她没精打采地摇头。“没什么。喂,那你在扬州还是西安长大的?”
“在北京。”他笑了笑,在黑暗中轻轻叹口气。“92年,我父亲到扬州公干,当地单位接待,邀请他们一行欣赏民乐会,我母亲压轴演奏《广陵散》,就这么认识了。那年我父亲三十二岁,我母亲二十三岁。”
挺浪漫的,有点像言情小说。雷珊对古典音乐没什么研究,《广陵散》还是知道的:嵇康刑前从容不迫,抚琴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耳边忽然响起琴调,悠扬婉转,清幽凄恻,合着窗外缠绵不绝的雨声犹如天籁--胡广陵摆弄着一只老式手机,半晌才说:“好听吗?”
她念头一转,小心翼翼地伸手:“是~你妈妈?”
“嗯。”他把手机递过来,笑道:“我母亲教过我弹琴,可惜白学半天,什么都不会。我父亲教我扎马步,那年我才五岁,一扎一个下午,原地动也不动。我父亲就和我母亲说,我天生是练功夫的材料,得进兵营摔打,我母亲挺舍不得。”
要不是顾忌父亲妻族,他应该有弟弟妹妹,母亲琴艺也能传下来,胡广陵惋惜地想。
“我不太懂,不过我看过《笑傲江湖》,里面那个沧海一声笑,我一直以为是广陵散,哈哈。”雷珊兴致勃勃把玩手机,诺基亚旧款,市面早就买不到了,难为他还能充电,她灵机一动:“是你爸爸用过的?”
他点点头,话语带着温柔:“后来,我母亲有了我,我外公外婆照顾着,我父亲定期赶回来。我小时候记得很清楚,只要他回来,家里就像过年。”
雷珊把手机递回去,随口说:“你爸爸工作很忙?”
他想了想,“也不全是。他两边家都得跑,逢年过节折腾得很--我跟你说过吗?我父亲在西安还有个家?”
咦?言情小说朝狗血剧转变,雷珊讷讷地说:“你爸爸~”
胡广陵被她逗笑了,回手指指办公桌,“别站着。”
于是雷珊回到自己硬邦邦的床铺,他搬把椅子,点燃一根蜡烛放在桌角。
“我父亲从小就定了亲,对象是我爷爷的老领导女儿,很早就结婚了。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比我大八岁。”他语气平和,面容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开始我父亲就把自己情况告诉我母亲,说的很明白,不能给她家庭。我母亲从没在乎,也没后悔过,告诉外公外婆的时候,已经怀我四个月了。”
换作从前,雷珊会想,小三嘛!可当事人就在面前,坦坦荡荡,又令她觉得这段感情必然是甜蜜缱绻的。
“那~”她学着他追问,“后来呢?”
胡广陵笑笑,“后来我该上学了,北京条件好,我父亲把我们一家四口接到北京,还带我拜了个师傅--雷珊,你也专门拜过师吧?”
她“嗯”一声,深深叹息:“邓成岩,是个好人。我想把他留下,他~他有任务,非走不可,那是19年的事,以后再也没见过了。”
“功夫过得去。”他笑眯眯地打量她,犹如看着小学生的班主任,随后收起笑容:“说正经的,以后别冒险了,收一收,好吗?”
望着缠满绷带的胳膊,雷珊沮丧地点点头,随口问:“后来你就入伍了?还进了特种部队?”
他没说话,从裤腿口袋摸出一盒烟卷,点燃一根叼在嘴里: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时时和汽油打交道,安全第一,大家都戒烟了。“02年夏天,我父亲带着他老婆和女儿到三亚度假,出海的时候船翻了。那天浪很大,我父亲游上岸,又跳回海里三次,救起三个人,却没找到他老婆女儿。后来,派了六艘船沿着海岸撒网,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人。”
雷珊屏住呼吸,想不出话安慰,也不敢再问“后来”了。
他却继续说下去:“事情闹得很大,我父亲岳父舅兄怀疑是我父亲下的手,想改娶我母亲,把我父亲打得半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查了几年,什么证据也没查出来。我父亲被停了职,心里歉疚,整夜睡不着觉,全靠我母亲照顾。”
听着挺难受,雷珊用没受伤的胳膊拍拍他肩膀,却不知说什么好。
胡广陵感激地笑笑,“那几年,我父亲天天在家,教我拳脚,督我练字,春天颐和园观桃花,夏天北海望白塔,秋天香山赏红叶,冬天什刹海溜冰,逢年过节□□看升旗,爬长城。雷珊,去过北京吧?”
谁没去过北京啊?“清华北大我都去过,初二就去了。”她嘟囔着,“还去全聚德吃烤鸭了呢!”
挺贵的,一点也不好吃;北京人傲气的很,见到外地游客翻眼睛,哼!
“05年,我父亲岳父去世,我爷爷还在;07年,我父亲逐渐忙起来,带着我母亲回到西安。”他满脸追忆,眼里闪动幸福光芒,“那时我还在上学,我外公去世了,我外婆跟着我,天天给我做饭。”
睡意像围绕烛火的飞蛾,时不时突然欺近,被赶走也不气馁,在远处伺机而动。
雷珊打个哈欠,听着他自豪地讲述,在新兵连大显身手,所有教官/指挥官都被打倒了,独自撂倒七名新兵,初次负重越野就把连队纪录破了,之后就被选拔特种兵了。
政审、集训、野外生存、登山涉水、射击潜水、擒拿格斗、爆破刺杀、侦查营救、驾车驶船、台海模拟战、对阵大白熊....
大白熊不是熊,是俄罗斯精英战士,两米多高,手臂比女生腿都粗,拳头大的像砂锅。胡广陵艰难击败对方,自己也断了几根肋骨,听着都疼。随后对酒,对方用伏特加兑生鸡蛋,他不甘示弱地灌下去,那滋味,至今还记得。
她记得自己问,你们是战狼吗?
胡广陵笑。战狼原型是南京军区飞龙特种部队,他这支一百人的队伍隶属兰州军区,代号猛虎,两者是兄弟部队,同为陆地猛虎,海中蛟龙,并肩完成无数极为艰难的任务。
猛虎,猛虎!
雷珊眼皮沉重,又听得热血沸腾,强撑着不肯睡。
胡广陵的故事还在继续。
父亲仕途顺遂,一路走高;舅兄低调务实,还算收敛,儿子却阴险狡猾,不敢招惹父亲,屡次找他麻烦。父亲对岳家极为歉疚,特意叮嘱,胡广陵也就忍着。这位便宜表兄得寸进尺,故意勾引他兄弟女友,把对方肚子弄大又撒手不管,女生想不开,跳楼重伤,胡广陵忍无可忍,出面把对方打得牙都掉了。
靠墙而坐的雷珊哈哈大笑,很快笑不出了:几年后,胡广陵母亲患染重病,在他和父亲陪伴之下平静地闭上眼睛,灾难爆发之后,父亲操劳几年,终于离开人世。
“别难过。”她诚心诚意地安慰:“他们~在一起,总有一天和我们重逢。你~你有那么多兄弟,还有我们这些朋友。”
胡广陵温柔地望着她,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楚了,嘟囔几句什么就睡着了。夜间睡得很香,半个梦也没做。
睁开眼睛的时候,诊室亮堂堂的,暴风骤雨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桌角蜡烛只剩了手指长的半截。
一个男人雕像似的伏在椅背,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黑眼圈很重,面色疲惫,显然夜间睡得很少。
见她醒了过来,胡广陵纹丝不动,目光炯炯:半秒钟之后,他像融化的北极冰川似的放松,嘴唇微微颤抖,眼角发红。
她没事?雷珊来不及撑起身体,就从枕下摸出一面化妆镜--昨晚偷偷藏起来的,放到面前:镜中女孩子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大眼睛却黑白分明,毫无异常。
昨晚六点被抓伤,看看手表,次日清晨八点,相隔十四个小时--她不会变丧尸了!
狂喜和激动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洪湖水,把雷珊整个人湮没了。
“老胡!”她口齿不清地嚷着,眼泪骤然涌出,“老胡!”
下一秒钟,胡广陵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抚着她头顶,“没事了,啊?没事了。”
鼻端传来香皂和烟草味道,还有汗味和消毒水味道--是白大褂的吗?面前男人肩膀宽厚,胸膛雄壮,令她有种奇异的安心,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