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遗诏重见天日,掀起惊天大波。
最直击人心的问题便是,当时启明太子已经病逝,先帝立了陛下为太子,为何在临终之时,又突然改变主意,发诏立启明太子之子为皇太孙?
三月之后,京城下了初雪。
顾箬笠依旧少女装扮,跟在青袍玉带的戚衍身边。净瓶在前边领路,她暂时入宫,明面上的职务是陛下身边的大宫女,逢了人不论谁,都得称呼一声“姑姑”。
顾箬笠是要去见阳丰帝,也许是因果报应,他人被幽禁在一处偏僻冷宫,和顾箬笠当初的遭遇不尽相同。——他比顾箬笠惨多了,只有一个哑巴老太监相伴。
那日顾箬笠问起,阳丰帝是不是真的被翊王乱党掳走了。
戚衍笑道:“自然是真的。翊王想弄一个阳丰帝禅位的矫诏,就想弄出乱子,先把陛下弄走。”
只不过,戚衍很快就把阳丰帝找了回来,对外却说陛下被乱党掳走,下落不明。
国不可一日无君,到现在陛下已经失踪三月有余。慧英已经坐上了那个位子,以后择个良辰吉日受禅就行了。
说来说去,朝中多半的人都倾向启明太子的遗孤,傅饮尘又手握大军,有一些摇摆不定的,也尽快站队了。
顾箬笠进了内殿,里面还算干净,并没有什么异味。但对阳丰帝来说,这已经是奇耻大辱。
阳丰帝抬头,看见是顾箬笠,招呼了一声:“你来了?”
顾箬笠问:“舅舅用过午膳了吗?”
阳丰帝不阴不阳的回了一句:“不吃难道饿死吗?他们把朕关在这里,今后打算如何收场?”
顾箬笠道:“陛下已经登位半月,朝政渐渐步上正途。便是日后陛下再出现,也可以说是陛下和戚衍从乱军手中,九死一生将陛下营救而出。”
少女微微倾身,眼睛明亮,声音轻柔动听:“陛下还是要留在这宫中荣养。”
阳丰帝像被踩到了尾巴:“你说什么?你说谁?”
顾箬笠:“……陛下也可以做个太上皇,名义上好听一点。不过陛下也知道,虽然新帝不曾将陛下的罪行昭告天下,但史书工笔,不会有半点雕绘。”
阳丰帝望着顾箬笠,说道:“朕真不敢相信,你这孩子如此无情。”
顾箬笠微微吐出一口气,仿佛从八岁那年,母亲遇刺那晚,就一直憋在心中,到今日才悠悠的释放。
“我也不敢相信,舅舅会如此无情。母亲也不敢信,所以她死了。”
阳丰帝怔住。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防备朕的?”阳丰帝头发花白,龙袍胡乱裹在身上,既穿不周正,也不肯脱下。“朕心里,还是真心疼爱过你,现在想起来,和你母亲之间,和你之间,也是温情居多,可今日看你的眼神,陌生又狠毒。看样子,你完全不是这样想的。你早就防备朕了?”
顾箬笠道:“阿娘的遗言,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阳丰帝不明白:“寻常一句嘱托罢了,这又有什么问题?她作为母亲,将要离开了,叮嘱女儿多留一个心眼,这不是最寻常的一句话?”
顾箬笠道:“这不是寻常的一句话。阿娘说,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足以相信。”
“她被人刺杀,却没有叮嘱我,谁人可以信靠,反而留下这样一句话。我若是一般的孤女,也就罢了,可我的舅舅,是陛下,是当今圣上,还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我有什么难处,不能和舅舅说?我有什么委屈,不能对陛下讲?”
有谁,会让敬宁留下这样的遗言?
“舅舅,您说呢?”
阳丰帝这才醒悟,能让敬宁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敬宁临死前,自然知道是谁想要自己死。她担心女儿,可一切都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她一方面告诉女儿,信赖舅舅,另一方面却意味深长的告诉她,谁都不可以轻信。
这其中酸楚,只能靠顾箬笠自己体会。
然,这个孩子真的意会到了母亲的临别之意。
“你当年才不到八岁。”阳丰帝声音颤抖。
顾箬笠说:“可我们都是身在皇家。”
“舅舅,您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阳丰帝又是一阵恍惚。
他八岁的时候,杀了一个□□他的宫女,还把尸体偷偷扔进了贵妃宫后面的井里。
贵妃跋扈,打杀的宫女多了,事发之后,也说不清,那一个是不是她打杀的。
是啊,他们都是身在皇家。哪怕自小万千宠爱如顾箬笠,也比寻常孩子多了无数个心眼。
阳丰帝又是一阵无言,许久才慢吞吞开口:“你刚才说戚衍?难道是戚家那个戚衍吗?”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朕将你许配给傅饮尘,此人面忠心毒,伙同慧英谋反。但有傅霜在,恐怕也不会为难你。你当年和戚衍的婚事,就此作罢了么?若不然,你该少让傅饮尘和戚衍来往,恐怕他还为过去的事,怀恨在心,苛待于你。”
他又仔细瞧了顾箬笠一眼,她模样虽然消瘦了些,但眉眼张开,更显出少年人的英气勃发,可见这段日子过的并不坏。
“你若想离开京城,朕还算有最后一点法子,替你斡旋。”
顾箬笠沉默良久,叹息道:“舅舅,我的夫郎傅饮尘,他就是戚衍。您竟然不知道吗?”
阳丰帝愕然,片刻的静寂之后,他勃然大怒:“我原先以为,傅家是受了启明太子的蒙蔽,这么多年过去,还把他当成宝!没想到啊,这个傅饮尘就是乱党戚氏的余孽!他爹是乱党,他也是乱党,一家子奸恶,朕当年就该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人头落地……”
阳丰帝破口大骂,和泼妇一般。
顾箬笠最后说道,戚氏有没有谋逆之心,舅舅是最清楚的。
阳丰帝不解恨,再次骂了一通:“自然有!若是没有,朕怎么会诛杀戚氏九族?”
阳丰帝面色潮红,坐在地上,龙袍已经脏污发黑,他不肯换下来,每天都穿着这一件,像一个老乞丐,大骂不止。
顾箬笠退出内殿,台阶上晃了一下神,随后就被人扶住了。
戚衍让她小心,也没问阳丰帝说了什么,但是又说,若是他说了不中听的,就当没听见。
顾箬笠笑了笑:“他如今这样子,能说出什么中听的来?只不过我来之前,也没想过他会是这样冥顽不灵的样子。有的人,真的从不知错,永不悔改。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做过那些错事,将许多人的一生断送、搅乱。”
戚衍偏道:“纵使被搅乱,也总会有拨乱反正之时。”
顾箬笠偏头看她,被阳光照的眯了眯眼,正不知要说什么,银瓶急匆匆跑来,说林乡君初来京城,把陛下鼻子给打破了。
顾箬笠匪夷所思:“我们菘儿弱不禁风,怎么可能打人?她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能把陛下鼻子打破?”
银瓶:……
这可怎么说的?
不论是哪个“林菘”,那都和弱不禁风沾不上边啊!
银瓶说,是陛下在宫中呆闷了,出城去巡防营,刚一出城,就和回京的林乡君撞见,叫林乡君误会他是个登徒子。
二人一言不合,相看生厌,林菘先下手为强,新帝慧英不愿欺负女子,就被打破了鼻子。
净瓶上前一看,两下都是熟人,称得上大水冲了龙王庙。
误会虽然是解除了,但林菘和慧英对彼此的印象可是糟糕透了。
顾箬笠当时就要出宫,去给小菘儿撑腰。
戚衍抓住了顾箬笠的胳膊。
顾箬笠不明所以:“怎么了?”
戚衍默默松开手,有气无力的跟在大姐头顾箬笠身后,往宫外走的这条路,走的格外艰辛。
顾箬笠一心记挂自己的小菘儿,倒还不甚察觉戚衍的异状,等过了许久,发现戚衍一直落在自己身后。
她问:“戚衍,你怎么了?”
戚衍福至心灵,捂住胸口,“虚弱”的靠在宫墙上,面色苍白:“我没事,我们快点走吧,若是林乡君哭了,你又心疼。”
顾箬笠心想,有净瓶在,林菘自不会吃亏。她向来把菘儿照看的极好。
反倒是戚衍,他一向能忍,现下疼的脸都白了,必定难受极了。
顾箬笠扶着他往回走:“你都这样了,先叫太医看看,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落的旧伤。”
戚衍被小姑娘搀扶着,重新回宫,默默的松了口气。
然则,现在林菘回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顾箬笠碰上了。
戚衍大掌蒙面,发出了生无可恋的叹息。
第72章 番外 孟秦
孟云秀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最近气候干燥, 头发丝儿被风一吹, 蓬蓬的到处都是。
孟云秀想了想,趁书童不留意, 偷偷溜到母亲院子里,把茉莉花油拿了出来。
秦襄走后, 母亲另外给他找了一个书童,这书童不论容貌性情, 完全就是秦襄的反面。
秦襄俊美, 他长的平平无奇。秦襄瘦弱高挑, 人如青竹,他就长的像个冬瓜。秦襄沉静文秀, 他就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