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萧世离紧握的五指悬在空中微微颤抖,他手中几乎空了的酒罐被刀刃劈开摔落在地,四裂为碎片。
“公子若是想死,只管告诉在下。”
惊风站起,并未收刀,“不需如此麻烦。”
“咳…咳咳!”
男子突然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剧烈咳嗽着起伏起来,痉挛般抽着黑袍下的肩膀。
“我不想死…咳咳…
我只是想醉一次。”
萧世离撑着胳膊跪伏在地上,被长发遮盖的眸子惨亮无比,“惊风…我醉不了。”
“九公主如今被关在府里,在下听闻,镇左王意欲谋逆之罪已被坐实。
公子,你如今该待在她的身边。”惊风道。
“哈哈哈哈…!”
他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发霉的木板上,闭着眼低低冷笑了很久,终于开口,“怎么待,莫非让我去九儿的府里,让她眼睁睁看着杀父的仇人近在眼前又杀而不能,痛不欲生?
我如今是宁府的人!
咳咳…
惊风,我…咳…终究还是骗了她。
宴会之前我只是告诉她,息诚来找我,让我作为棋子入这万春宫,她便毫不犹豫地准了。
她那么看起来开心,可我甚至连一句都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没有告诉九儿,作为息诚的人,入这宁府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对方脸色一变。
“我要让息诚亲眼目睹并且相信,我要彻底与北凉的九公主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此生,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公子为何要欺九公主到如此境地?
您刚才说反目成仇,您究竟做了什么…!”
满室的漆黑与潮湿之中,伏在地上的男子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兀自摇头低笑。
“哈哈哈…我派息眉的手下,杀了李旻兆。
然后,嫁祸镇左王。”
惊风脚边的酒罐突然被踢翻了,几滴剩余的残酒飞溅出来,洒在地上。
他突然向后倒退一步,刀刃只指跪地冷笑的萧家大公子,“那封密诏…竟是你给息诚的?!”
“是我。”
他眼神孤冷决绝地抬起头,艰难地撑着身子坐在地上,张口回应的语气如死一般平直,“惊风,黎家能任意进出的下人仅有我一人。
手握喋蛾叛党,能陷镇左王于此境地的除了我…还会是谁?”
“公子你…”
惊风的脸陡然冰冷,猛的朝萧世离的左胸口刺去。
男子一动不动,清醒得渗人的眼里满是孤戾与死尸一般的漠然。
常年刺杀剔骨的刀瞬间就划破了对方的黑袍,没入了骨肉之间。
血从萧世离依旧挂着冷笑的嘴角渗出,在最后一刻,惊风杀气腾腾地咬着牙逆转了刀刃,向上挑去。
肋骨断裂的咔咔声响起,他无力地抬起双手捂住疯狂向外涌出鲜血的胸口,想要猛烈地咳嗽出什么。
萧世离向前弯着腰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污血,惊风站在窗前安静地甩净了刃上的鲜血,将一个金乌的剑鞘丢在他的手边。
“我不会杀你,除非是九公主亲自下令。”
惊风的眼中再度恢复成修罗殿时初见的漠然,看他像是死物,“既然萧公子已经意决如此,那惊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惊风的命是九公主给的。所以惊风从此不会再帮你任何一事。
萧公子,希望我们就此不见。
拿着喋蛾的信物…去做息宰相门前的狗吧!”
“哈哈哈…”
他惨笑地看着高挑的北疆男子从窗口翻身而下,将剑鞘毫不怜惜地丢进杂物里。
一片死寂中,萧世离左手捂着仍不断涌血的胸口,另一手五指紧抠着落满霉斑的墙壁,肩膀依在杂物上,想要站起来朝前方的柜子走去。
萧世离仅踉跄着走了几步,便眼前昏黑,顺着墙壁体力不支地滑跪在地。
他沾满血迹的五指在灰墙上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道血痕。空无一人的昏暗小阁里,黑袍男子几次挣扎着起身又跪下,却仍旧在无声地笑。
像是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的孤魂野鬼。
终于,他力竭般地抬眸看着柜台,索性松开了捂着胸口的左手。拿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用双手十指撑地,靠着墙边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起来。
十步,五步,二步,一步…
终于,男子跪爬在地向上抬起双臂,将那柜台用力扯了下来,倒在地上。
柜台里堆满的绷带草药顿时摔得满地都是,萧世离咧开嘴角,已经接近无神的眸子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满是血迹的手指急切地扫净那堆药物,像是在撑着即将涣散的意识急切翻找着什么。
碎裂的草药粉末下,一个编得粗糙的手绳穆地露了出来。
“咳咳…”
他的喉咙里嘶哑着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传到耳边的却只有汹涌甜腥的血泡翻滚之音,便冷笑着死死握紧了那个如意结手绳。
是卑贱的黑色双层细绳。
不吉的线,不吉的缘。
可他的耳边,却还是有女孩在捂着通红的脸偷偷说。
我,我其实也编了一个来着…就是太丑了有点不太好意思给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
“…那它就是我的了。”
萧世离眼中的最后一抹温柔消失殆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他紧握着掌心捂住胸口,彻底晕了过去。
——
宫狱的房壁上在滴答地落水,身披金鹤长袍的皇室女子在侍卫的围拢下缓缓踏下石梯,在一间安静得诡异的牢狱外停下了脚步。
“哦?本王还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娘娘来看本王了。”
黎钰半盘着腿,随意地靠在狱壁上,看着面前的女子。
“镇左王黎钰参见,息茗皇太后。”
第84章 非池中物
烛台上白烛点燃的火在牢狱内幽幽摆动,一直跟在身后的一名狱卒将狱门上的铁链打开, 躬身向风华未尽的太后行礼, 无声退去。
息茗施然走入狱中,她的脸色惨白得比台上的白烛还要毫无血色, 神采却是奕奕,将垂落的眉眼看向坦然相对的镇左王。
“哀家带了酒来。”
她身后的宫女随即小步上前, 将几罐红泥浸染过的酒罐放在雄武的王面前,“是殿下曾带来江都的上好的北都红酿, 棠仪公主临去北疆之前, 便偷偷存放在哀家这里了。
她那时说, ‘待到来年她与王上重回江都之时,定要邀满座宾客, 一同来尝尝这大婚之酒’。”
“哈哈…阿棠她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周全。”
镇左王大笑,抓起一罐北都红抬手揭了盖子, 仰脖倒下, 醇柔而烈的酒香顿时散满在整个阴冷的狱中。
息茗低头, 看着身负镣铐的王将那罐酒悉数饮尽, 未发一言。
“镇左王,可还尽兴?”她忽然问。
“哈哈哈…太后已经用心至此, 本王自然是要尽兴!”
黎钰站了起来,他靠在墙边森严地笑。男人右手单手五指紧握着那罐北都红的罐口,高举手臂平举在胸前,就像是要邀请对面雪鹤金袍的女人对饮一般。
他歪了头,因微醉而意味不明的眼睛里不如以往般森然, “息太后,多谢你的北都红。饮了这酒,本王便可一身坦然地去见阿棠了。
她孤身一人在火里等了本王那么多年,想必早已焦急了罢。”
“…王上,不恨息宰相么?”
息茗忽然低声说,“息茗明白,您并未谋逆。”
“太后问我恨不恨息诚?
可笑,本王当然恨。”
黎钰穆地松开五指,空了的酒罐顷刻间从他的指缝中坠下,重重摔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北疆的王森然开口,“但我更恨的,是自己当年没能在初来江都时——
就亲手杀了他,还有你!”
酒罐的碎片在息茗的脚边无声颤抖着,尊贵的太后一时哑了声。
“成王败寇,如今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黎钰侧过身看着窗外透出的光,冷声说道。
“养虎为患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北疆的王低声自语,“息茗,你这曾经的傀儡皇后,早已非池中之鱼了。”
“息茗很感激王上之前的照顾。”
金袍的太后依旧是在温柔的笑,眼神悲哀又明亮,“镇左王,说出来您会信吗?哀家其实…一直都只是求一个自保罢了。”
“太后认为,我会信吗?”
黎钰也在低低地笑,“…别自欺欺人了,娘娘您其实很开心吧。”
息茗没有回答。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张戴着三爪狼纹的密诏,转过身,就着狱中的烛火点燃了纸张。
晃动的火光映在两人各怀心事的脸上。黎钰神色默然地看着那张带有自己笔迹的诏书在空中缓缓化为飞灰,与烛光里的微尘一同悄然落地。
“本王之前没有想到,竟会是你。
也对,你一直都是这样,像个影子一般默默无闻地活在这个深宫之中…
息茗,也该是你。”
他看着女人似是漫不经心地垂眸,在指尖无声转动着一枚带有鹰纹的染血铜钱,低语道。
“江都在白盛死后收缴的铸币吗?娘娘贵为太后,竟还留着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