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袍金裳的年轻皇后掀起帘子,站在金銮殿一侧。她白皙柔弱的脸上被华贵的妆容点满,僵硬着身子看向了他。
“白族乱党,害我卞唐千里江山生灵涂炭…圣上今日身体有恙,特意派本宫前来,借你一万大军去琅平关,定要把他挡在外面!”
…
壁炉里火焰缓缓地落了下去,男人眼前的幻象消失了。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元禛听见不远处的房间里大夫人在一句句地哄着终于消气的小儿子,起身走去了窗边。
元家老太太房间里的灯还在亮着,这位当年放下身份,亲自将元逐元姜两个孩子从勾栏里寻出来的八十岁老妇如今已经是风烛残年,整夜整夜地咳嗽着。任是他每日一水的汤药补品送过去,仍是挡不住她日渐消瘦的颓势。
他房间里的长弓长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光。见血多年的兵刃像是生满了戾气,如今却是在房间的挂架上沉默着生了锈,像是他年少轻狂时曾经在江都许下的无数豪言壮语。
“小兔子呀,想月牙,月牙跳进莲花池。
小兔子,跳花池,跳了花池掉下池。掉下池,喊松鼠,松鼠不来吱吱哭,吱吱哭…”
“…息茗你搞什么?!我抓过兔子的,兔子怎么会吱吱地哭?”
“我不管我不管,兔子就是会吱吱哭!白盛你个大笨蛋有养过兔子吗,我们扬州的兔子可是和西疆不一样的…”
终究是回不去了。
第40章 将走迷离
流月抱着药筐一把推了门进来,门外的暴雨瞬间顺着她的衣袖灌进了书房内。
顷刻间雷电暴雨轰鸣而下, 门外闪电游龙般劈在了房外立着的石柱上, 映得屋内惨白一片。
萧世离独自一人坐在灯台旁边,闻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失血过多的脸上还是一片苍白。
“惊风刚刚已经走了。”
他看着气喘吁吁一路跑了过来,浑身几乎湿透的年轻侍女, 眼神意味深长,“他身上的伤其实没那么严重, 是我擅自夸大后, 再告知那个侍女的。”
流月闻言, 立时心中一轻,直接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 呆呆地望着萧世离。
“…看来是真的在乎他啊。”他看着尚在回神的流月轻轻摇了摇头,笑了。
“我…我…”
她张了张嘴, 看着面前柔弱孤戾的年轻男子, 感觉想要辩解的话都如虚无的水泡一般, 在开口之前便蒸发掉了。
“我其实没有讨厌过他。”她嗫嚅了一会儿悄然开口, 低着的眼帘下红了一片,细密的睫毛微颤, “我以为他是知道的。”
“流月,你比我幸运。”
萧世离忽然淡淡开口,却依旧垂着头披了黑绒的长袍,并未看向门前,“知道吗?有时候无知…也算是一件好事。”
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但奈何他早早被贬为了奴,身子残废又正逢多事之秋,一直没有时间去补。
萧世离如今虽然生得瘦弱,但连上那不怒自威,又不会轻易同闲人交谈的性子,府里除了黎九那种名震北都的蛮横主子,剩余的公主王子和下人们都不愿和这个平时一身黑袍,心思深沉又阴郁俊美的年轻奴隶多说一句话。
其实很少有人会和他谈心。
更别提,他会主动找人去聊天。
流月也算是看着他和自家主子好上的,如今突然被连番说中心事,顿时感觉浑身一紧。
他们几个人是互相知根知底的,云州五人组再加上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惊风,都清楚如今坐在她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扬州萧家唯一的遗孤,生父生母至今未明的萧家大公子——北凉九公主的心上人。
“流月只不过是一个侍女。”
她顿了一下,轻声答道,“我从小就很笨,不太懂你们说的那些战争诡计啊什么的。
不过我在云州见了你,又看到元逐他们之后就想明白了。硝烟和计谋是属于殿下与你们的…我知道得太多,就不能再服侍主子了。”
“只求自保吗?”
他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抬手指向了后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惊风就在院子里,我刚刚让他留下了。
去找他吧,北凉难得下雨,我忽然想出去看看了。”
——
凉王府夏日有白槐盛开,一树的槐花被暴雨打落,细如米粒般的洁白小花泼洒在后院的地上。
暴雨依旧在下着,惊风抱着臂缩在树梢最末浓密的阴影下,浑身湿透几乎要与雨水融为一体。
他向来都不喜欢出现在人群之间。年幼还在奴隶场时,他每逢被那些油光满面的主子们领到人群面前,不是被作为货物交易买卖,就是被关进笼子里和野兽囚犯死斗。
亦或是两者都有。
疯狂,杀戮,人们的阴暗在那些小小的铁笼里被扩大扭曲…杀到最后,只在他脑海里剩下了三个字。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像狗一样活下去也好,他绝对不要成为那些腐烂的尸骨中的一员。
他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主人是一个同为北疆旧族的年轻女孩。
那是一个骄傲的奴隶女子,娇小的身形精瘦而敏捷,不到十二岁就可以在笼子里挥手单刀杀虎,会陪着那些留意她的贵族们玩各种各样他们喜欢的小游戏。
自己那个时候还是一个瘦弱到皮包骨头的奴隶小崽子,和其他孩子们一同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屠宰场里,靠抢夺下人们扔下来的,腐烂的野兽尸体过活。
枯草一般生,又如同枯草一般死去,连他们口中的白日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那个永远看不见天空的阴暗屠场里,他们互相为了一块带着血丝的碎骨头疯了般用还未长齐的牙齿和指甲去拼命杀死对方,然后撕扯着那些死掉的同伴们还未冷却的尸体,又陷入新的一轮争夺。
紧接着,那个女子把自己像条狗一样捡了回去。
她让自己叫她主人,教他用刀用箭,让他睡在那张原本就不大的茅草席一角。有时他一个人在家饿得浑身发冷时,甚至还会好心的喂给他一些掺了水的白粥吃。
“黑眼睛的小怪物,你可真是条不听话的狗狗啊…”
满是血腥的黑色城里飘满了沾了血的槐花香,抱着双膝的奴隶女子眨了眨那双同样漆黑的细媚眼睛,看着遍体鳞伤的男孩子屈着腿缩在房间角落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碗底薄薄一层稀粥。
皮包骨头的五指上满是白日里和其他贵族手下的奴隶们打出的伤,甚至隐隐露出里面的白骨来。
“你可真怪,他们只是看上了我而已,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出气呢?你知道的,我们的样子很特别,杀人也比他们要厉害,理应被那些贵族们看中。”她自言自语着。
“…你不高兴?不想让我去和他们玩游戏?
那些人都说生得黑色眼睛的奴隶是最下贱的东西,天生就会骗人的,我也一样。可你从来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小怪物,你打架那么厉害…回头一定会超过我的。
…别像条狗一样盯着我!你可不是狗。我对那些贵族们的狗可比对你好多了,它们从来都不吃掺了水的白粥。你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东西而已。
而且,狗是不会不听主人命令,就扑上去咬人的。”
最后,他杀了她。
贵族的叫好声在他们身边响起,铁笼里他抓住女子手里那把匕首,反手刺入对方胸口时好像听见她在笑。
头顶是铁笼外烈烈的阳光,她细媚的黑色眼睛似乎第一次看向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再见了,黑眼睛的小怪物。”她最后说了一句,已经到嘴边的鲜血就这样涌了出来,仰面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太阳。
…
“啊啊啊呆子你在干什么啊!”
流月听了萧世离的话,原本还在忐忑羞涩地期待着惊风的反应,结果一出门就看见出挑瘦高的年轻男子抱着刀蜷在树下,漫不经心地,根本就懒得处理脸上身上的伤,瞬间老妈子般的嚷嚷着举着竹纸伞扑了过去。
她把伞遮在了缩在树下尚在发呆的对方身上,蹲在他面前又气又急,“一年不见惊风你是真疯了吧,身上有伤会感染啊!
你不要命我还要呢,以后感染了别说是在我这里治的伤,丢脸!”
惊风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咧着嘴笑了一下,满脸都是雨水。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突然点着了火,紧接着扔了短刀跪在地上,把湿漉漉的额头埋进年轻女子的肩头。
“…疯子。”
云州的少女看了他一眼,故作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伞。紧接着蹲在原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满身都是血水的旧族男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他。
“好啦好啦,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个不吭声的脾气…就这么和好,我想了好久的情话蜜语都用不上了,你赔我啊,我可是偷偷看了黎九私藏的话本子学了好久的!
也不怎么会说话,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在修罗殿第一眼时我就喜欢你了…他们都说你是疯狗,打不死的怪物…可我真的不觉得啊,那明明就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英气男孩子,你冲出百人阵的时候帅呆了好吗?我在云州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