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骂,一边抬脚不停往贺卿身上踹,面上的表情凶恶至极,直如厉鬼。
贺卿抱着头趴在地上,她能够感觉到周围有不少人,但并没有谁替她说一句话,还有人附和那妇人,更有人揣测道,“瞧着半点金枝玉叶的贵气都没有,别不是何不平那老货收了钱却不办事,弄来一个冒牌货糊弄咱们吧?”
兵荒马乱之中,贺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何不平”这个名字记下的。
又有人啐道,“说什么金枝玉叶,日子兴许还不如咱们家的姑娘!要不然哪能轮得上咱们求娶?不过在宫里不得宠,只怕老天爷也不肯眷顾,因而这冲喜才没有效果。”
之后的事,在贺卿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只听得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的。
直到她又被人一把揪了起来。
还是那张长着吊梢眼的瘦长脸,看起来刻薄无比,是她那死鬼丈夫的娘,她的婆婆。中年女人拎着她的衣领,表情狰狞、形如饿鬼,涂了太多口脂的嘴看上去十分吓人,张合间,声音也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
“既然你克死了我儿,那就跟着陪葬,到了地下继续侍奉我儿吧!”
然后……然后是大红的绫缎绕过脖颈,就那么用力地勒着……
窒息地感觉迅速地包裹住她,过于剧烈的痛苦让她产生了幻觉,一时觉得自己在烈火之中被焚烧,一时又觉得自己被河水淹没,一时又像是在被凌迟,刀剐一般的疼痛从体表钻入心脏……
贺卿被人按着,虚脱地挣扎着,开始还能保持一点晴明,后来便渐渐陷入混沌之中,直至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啪”的一声,贺卿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痛让她立刻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却一时提不起力气爬起来。
贺卿就这么躺在地上,心脏怦怦怦地跳,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从那种仿佛窒息状态里缓了过来。
她盯着帐子上悬挂着的五彩丝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
直到气喘匀了,心悸的感觉也渐渐褪去,贺卿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口叫玉屏进来伺候。但这一张开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第一下竟没有发出声音,之后说出来了,却也粗哑难听。
贺卿吓了一跳,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润嗓子,才总算能说出话来。
今天这一番折腾,她出了好几次汗水,衣服却没有换过,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所以叫了玉屏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水沐浴。
将身体浸入略有些烫的热水之中,贺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顾铮的那张字条,连忙张开手,字条已经被水濡湿,凝成了一团,展不开了。
这天晚上贺卿没有睡,念了一夜的道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闭门不出,只让玉屏对外宣称要闭关。
不过说不说也没多大的影响,从始至终,只有张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
等贺卿再出门时,已经将心态彻底调整完毕。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咨平殿拜见太皇太后。不过贺卿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去见何不平。
顾铮那句话,像是似是而非的安慰,但却更像是一种警醒。
这是宫里,她但凡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就立刻会被人查知。所以贺卿要确定,自己现在见到这个人,已经不会再产生情绪波动,至少不会为外人轻易看出来。
抄了□□经,写了几百个忍字显然是有效的。
何不平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每当贺卿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余光总能够掠过他,但除了第一次,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从始至终对答如流。
末了将自己这几日抄写的道经献给太皇太后,这一趟请安便算是结束了。
出门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前来禀报的黄修,贺卿放慢了步子,果然在跨过门槛之前,听见黄修道,“禀太皇太后,瑞州来报!”
贺卿脚步一顿,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的时间,算来瑞州的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只是不知那唐礼臣可救出来了。
心里挂念着此事,贺卿便止住了脚步,回转头去,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拆瑞州的奏报。看完之后,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点喜色,转头对何不平道,“好!张抗大破乱民,已将唐知州救了出来,并俘虏祸首,不日便可押解至京!”
这毫不掩饰的态度让贺卿心头一跳,连忙把头转回来,继续往外走。
毕竟是好消息,并无封锁的必要,所以贺卿到了坤华宫,坐下跟张太后说了几句话,这消息便已传遍了。不光是前朝后宫,估计就连京城百姓,也已经得了信。
传信的人日夜兼程,后面的大部队就要走得慢了许多。所以有时旬日之后,贺卿才在咨平殿里见到了唐礼臣。
先是为了瑞州的政务殚精竭虑,后来又被围困在府衙之中,情势恶劣,如今虽然被解救,但因为他造成了瑞州的局面,接受朝廷处置也是必然之事,又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这种种加起来,让唐礼臣整个人看起来瘦脱了形。
但他的精神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坐在矮凳上,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唐礼臣。
贺卿不惜插手朝事,在太皇太后和顾铮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手段,就是为了此人。
如果说顾铮是左右接下来这十几年天下大局的人,那么唐礼臣无疑就是能够令天下安定下来的那个人。
虽然如今他在朝中只有治刑狱的名声,但实际上,内政才是他真正拿手的。只不过这方面难有特别突出的政绩,被刑狱方面的成果压住了,这才不显。
但是之后十几年,新朝打天下时,便是因为有唐礼臣这个实际上的宰相在,治理地方,调派钱粮,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供了最为稳定的大后方,前面的军队才能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最后收复全国,建立新朝。
而他之所以投向新朝,便是因为这一次的瑞州民变。
在没有贺卿和顾铮这两只蝴蝶的上一世,正急着要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的末帝贺垣,就像之前的太皇太后那样,并不愿意为了远在千里的瑞州大动干戈。
事情耽搁了很久,才草草做出了决定:夺原瑞州知州唐礼臣官职和功名,贬为庶人,同时着令瑞州当地官府安抚乱民,勿令再起干戈。
等于是牺牲了唐礼臣这个人,来换取乱民平息愤怒,解决此事。
甚至虽然没有说,多少也有点将唐礼臣交给乱民处置的意思。毕竟这是个官民之间有上下之别的时代,官职和功名就像是唐礼臣身上的护身符,让那些乱民即使是在暴怒之中,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一旦揭开这张护身符,他必然会被愤怒的民众淹没,尸骨无存。
幸而这个决定作出得实在是太晚,已经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唐礼臣等不下去,不得不组织府衙中的残兵,拼死突围。在突围的过程中,他左腿受伤,治好之后便成了跛足。
因为这个缘故,唐礼臣恨楚朝入骨,才肯加入起义军的队伍,掀翻自己曾经效力的旧朝。
如今楚朝并未弃他于不顾,想来唐礼臣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而贺卿将这个人保下来,就是希望让他跟贺卿一起,撑起大楚江山。
不过在今日之前,她对唐礼臣其人的了解,全部都停留在纸面上。此刻见到了人,确定他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精神并未散去,一直悬着的心才安了下来。
不过这种欣喜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转瞬就被如何将唐礼臣继续留在朝堂的烦忧所取代。
太皇太后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了她对唐礼臣此人的不喜。而更出乎贺卿预料的是,她竟然在完全没有经过朝堂商议的情况下,直接给唐礼臣定了罪,一一道代拟诏书对他做出处置:夺官还乡。
“娘娘,如此只怕有些不妥!”贺卿本来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一旁旁听,至此也不得不站出来了。
这会儿召重臣觐见的内侍才刚走不久,殿内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唯有她能开口。
“有何不妥?”太皇太后没有开口,她身后的何不平站了出来,一把尖利的嗓子听得贺卿太阳穴隐隐作痛,“这罪人身为瑞州知州,却不思治理地方,反倒一味强压,终致民变,只是夺官,已是太皇太后格外开恩了!”
贺卿一听就知道又是何不平给太皇太后出的主意。此人到了她身边之后,太皇太后于朝事上显然有底气了许多,性格也逐渐变得强势,不再像刚刚接触时那样六神无主,事事依赖朝臣了。
从上位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听何不平的,跟听朝臣的有什么分别?一样是受制于人,但朝臣们至少大部分会以国事为重,何不平一个阉人,在乎的恐怕只有权位。
不过,这也正是他得宠的原因。
——朝臣们忠心国事,免不得要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却是一条忠狗,太皇太后喜欢谁,自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