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愣了一愣,惊讶的张大嘴巴,随后便要跪下磕头,荣平一把拦住,“大嫂不必如此,我自会全力救你。”
荣平方才号脉后便发现这个妇人体内有湿气还有热气,要除湿清热才行,于是开了个方子,列下晚蚕,砂仁等药,“吃一付即可见效,吃两付准保好了。”
妇人连连道谢,回到家中,一天两顿喝下去,第二天果然大好。这引起了其他病人的注意,纷纷询问她吃了什么药,这妇人添油加醋把自己山路上遇菩萨的事说了,越说越觉得自己遇到了神仙,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有仙缘的。
她又想到菩萨说若有人问方子不必吝啬,若症状一致,便可试吃,只是量不要太大等语,便很大方的把药方贡献出来,因此又治好了几个人,而那几个吃了没见效的,无不盼望着自己也能见到菩萨,甚至还想到山路上去偶遇。
“哎,你怎么不问问菩萨去哪儿了?”
“菩萨去哪儿那是我们凡人能问的吗?”
“听说苏和堂已经配置出了效果很好的药,基本上吃了就能好——”
“罢了罢了,苏和堂那是药吗?那是金丹,吃两丸下去,就得卖房子卖地,我还不如直接等死呢……”
荣平进城已有数日,这几天她敏锐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原本以为只是夏天到了,容易生肠胃疾病,哪里料想,这一波病患来势汹汹,竟有成瘟疫的架势。
“员外,你是肝胃本就有热,如今又感了外部邪热,两厢交攻,身体就坏掉了。”荣平收回手写下药方:“不过不用担心,这是我调整过的白虎汤,你喝上两天,驱了热就会好起来。”
这人是个乡绅,还是个举人,家里有些资产,对大夫很大方,当即命人封了个大红包出来,荣平却在一盘钱上摸了五个铜板:“问诊费。”
乡绅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荣平被笑得莫名其妙,却见他拍着桌子道:“妙哉妙哉,苏和堂独占天下,我倒忘了正常大夫行医是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话,荣平有些好奇:“我从江东江南一路到江北,发现好几家苏和堂,这个药店很了不起?”
乡绅冷笑:“何止了不起?简直霸道!”
荣平这下真的迷惑了,她游方多年涨了见识,知道有些大夫技艺高超脾气各色,本领强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的规矩,但说霸道,还真称不上,毕竟一方是大夫一方是病人,问诊治病讲究个两厢情愿,她见过霸道的病人还真没见过霸道的医生。
乡绅看出了她的疑惑,愤恨道:“本来这城里有好几家医馆,后来苏和堂来了,按道理外地医馆扎根并不容易,可是他们势大财雄,背后还有很硬的关系,一开始用低价抢走客源,又联合公府强取秘方,硬是挤垮了另外几家医馆,等到他们一家独大,真面目就暴露了。那“物美价廉”“悬壶济世”的招牌也不要了,一副普通的伤寒药以前卖十钱,现在卖百钱,我们这种有点家底的还好,普通百姓哪里还看得起?”
他叹了口气,咂了口茶:“以前啊,大家宁愿多跑些路,到另外的州府去看病,可眼下大江南北都是苏和堂,你跑到哪里去?小老百姓最怕生病,一病就得卖房卖地,不然就只能等死。”
荣平诧异:“我记得囤货居奇欺行霸市是要被惩处的,官府不管吗?”
“管?哪里管的起?他开的是医馆又不是商铺,人也没囤货,就是窝着一堆方子药丸发财,况且苏和堂背后东家是宫里盛宠的苏娘娘,说不定还是未来的太后,谁敢真的管?”
荣平闻言,思忖片刻,已猜到首尾,心道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他留下的药物配方成了谋财工具,大违初心,只怕要死不瞑目。
“这宠妃未免过于跋扈!”走出庄园,助手犹在恨恨不平。“难怪我听说苏妃是后宫第一阔绰之人,根本不是宫例和赏赐能兜下来,原来外头养着这么大敛财工具。”
“这可不是工具,而是毒瘤”荣平眸中有一线冷光闪过:“医药行业的毒瘤。”
荣平留在了明湖区,这是本座城市,疫病最严重的地方。不用她费心打广告,刚在租赁的小屋里安顿好东西,便有病人不断找上门,荣平忙的饭都顾不上吃,一天之内,看了二十多号病人,大多都是腹泻,肚痛,呕吐……她查了地方志,发现这是该区的夏季常见时令病,但从未如今年这般泛滥过。
“大夫,大夫,快看看”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过来,荣平眼尖,瞅到那孩子脖子都软了,急忙上前迎接,把孩子平放到地上,伸手诊脉,脸色却立即沉了下去,她翻起小孩眼皮,小孩的眼珠已经翻上去,妇人大叫:“大夫,你快看看……”
她拉着荣平的胳膊,跪在孩子旁边,助手忙把她的手拉开,“你别急,别急,让我们姑娘好好诊脉。”
荣平头上微微有汗,不行,她知道不行了,这孩子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捡了片极细极薄的鸭绒放到小孩鼻孔旁边,那鸭绒一动不动。
“大夫,大夫……”她母亲还在软声哀求:“我阿毛刚刚都还好好的,只是泄了次肚子而已,就是剥着吃了几颗莲子,我刚抱着他来的时候,他还哭呢”
荣平一动不动,她头次体会到无力的感觉,眼瞧着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她以为她会更淡漠一点……看过多少普通人生老病死,早已不在乎了。可是那涕泪横流的母亲,悲哀欲绝痛苦哀嚎的模样却如一计重锤,砸进了她心里。
“我买不起苏和堂的药,我跑了半座城过来,他们说你是菩萨。”
“对不起”她轻声道。“我不是”
她不敢看那双饱含希冀的眼睛,她从未如此强烈的体会过被寄予厚望,承受期待的是什么感觉,如今刚体会到,便发现辜负期待原来这么难受。
助手看着有点疯癫的妇人,下意识的护在荣平身边,那妇人却并没有动手,只是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嚎啕,直到尸体变冷,才失魂落魄的离开。
荣平心中一片冰凉,半座城……从城东到这里,跑一趟要多久?依着她自己的脚程,得用两炷香。那妇人过来的时候,鞋都跑掉了。她板着指头算了算,轻声道:“这不是太快了点吗?拉肚子而已,两炷香的时间,人就没了。”
助手也愣住了,是啊,太快了,快的不像生病。
荣平留了个心思,此后再遇到生病的人,都留心记录他们饮食询问往年病史。“这个病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十年前,夏令病死的人不过数十,三年前五百,今年连绵其他州府,总数过千,成疫。”
“肠胃道疾病往往于饮食相关,若说本地人常食用鱼虾莲藻,其他地区的人又没有,可别的州府也有同类病人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
荣平门口的病人络绎不绝,症状类似,病根却有区别,每个人都要对症,对人,并不是一张方子可活百人的,荣平从早忙到晚,累的筋疲力尽,几乎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思索,脑海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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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医女(8)
“老板!求求您救命,一百两我实在是拿不出来,我这已经凑了八十两,求求您把药给我吧。”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哀哀哭泣:“要是我家男人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一百两就是一百两,一个字儿也不能少,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已经把田地都卖了,八十两已经是全部家底了。”
“我记得你家有老屋啊。”
“那……那要是老屋卖了,就是辱没祖宗,那不是直接要我男人命啊,况且我们娘儿俩住哪儿?”
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站在苏和堂的招牌下,表情冷漠而语言刻薄:“做人啊,要真诚,你这怎么能叫倾尽全部家底呢?你分明是不尽心治你丈夫,想等他死了,带着孩子和钱改嫁呢。”
女人脸色煞白转潮红,潮红转铁青,连着变化几次,颤抖着手指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她嘴笨,只会哀求,讲不出大道理,老板的话字字如刀,往人心窝砍,她一口气转不过来,差点晕厥过去,还是孩子不断哭喊,才留住她一线神智。
“作孽啊”一个老人抚着胡须感慨:“这要是卖老屋,以后无家无产,好好秀才沦落成佃户,她男人心气那么高,肯定要气死,可要是不卖老屋,就坐实了那歹毒说辞,是她不尽力,想改嫁。唉,诛心啊诛心。”
“我……我太难了。”那妇人一路走一路哭,老人拦住她:“找辆牛车,把你男人拉到明湖那头看看吧,我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个大夫,被乡绅老爷照管着。”
“可是,可能行吗?大家都知道苏和堂的药才能治这个怪病。”
“苏和堂也是你们这些自付有点家底的人捧起来的,我们小街里头的穷人都是吃便宜药吃好的,已经吃好好几个了。”
妇人哑然,面上有些愧色——她知道老人说的是真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城里就起了股怪风气,不吃苏和堂的药就是没体面,不给病人用苏和堂,那肯定就是你没尽心。奇怪,怎么生个病吃个药还攀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