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该觉得厌恶,很奇怪地却是厌恶不起来。
“你是宋家的孩子?”
陆时旸声音低低地,却极有磁性,像是一阵风吹在他的心里。
邓生一愣,他的生父是姓宋没错。
他警惕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陆时旸却恍然未闻,自顾自地问着问题:“你可想报仇?”
邓生从未有一日见过那位姓宋的,他根本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更不会去帮他报仇。
他只是担心若他说不想报仇,陆时旸便不会救他出来,所以他撒了谎。
邓生说他想,做梦都想。
顺理成章地他被救了出来,而李老爷却因为圈养栾\\童并残忍杀害他们被斩了首。
自此邓生明面上是“万盛戏班”的角儿,私底下却是接收着杀手的训练。陆时旸偶尔会来瞧他,每次都是极隐秘的装扮,邓生并不知晓陆时旸的身份,甚至都未看过他的模样,只知道旁人称他为“旸公子”,他便也这般叫着。
日复一日地邓生接受着杀手训练,他时常觉得又烦又累,可又骑虎难下,他怕此刻后悔了,旸公子便会立刻杀人灭口,他只能忍着,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都不敢露出来。
旸公子的势力似乎很强大,他也不敢私自逃离,只想着待武艺再强些,他便找机会逃出去。
终于那一日到来了,那日是穆太后的寿宴,作为京城里的名角儿,邓生随着万盛戏班进宫,趁着表演的时候,刺杀摄政王。
可是谎撒久了,他骗得了所有人,却是骗不了自己,他根本不想把自己的命浪费在这种事上。
邓生打定主意,到时候装病不上台,可是他与旸公子都不知晓,宋家人的死是因为太后,太后痴迷于宋御史,却又因为求而不得恼羞成怒,故而失了手段寻了错处,残忍地杀死了宋家七十二口人。
邓生像极了他的父亲,进宫没多久便被穆太后盯上,寿宴前一日他便被太监骗了出去,喝下了事先放了药的酒水。
一夜荒唐,邓生睁开眼瞧见了穆太后,他们不着寸缕,她紧贴着他,肌肤滑腻、身上散发着幽香。
就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他突地起了鸡皮疙瘩,胃中翻滚,几欲吐出来。
邓生看着穆太后同他说了几句话,可他却是什么都没听清,他浑浑噩噩地走出慈宁宫,路上是成群的宫女们,他却是看到她们便觉得恶心,他慌不择路地跑着,不小心栽进了荷花池中。
于是他真的病了,错过了献艺。
当晚旸公子来了,那是邓生第一次瞧见他的模样,他相貌生得极好,通身是金尊玉贵的气度。
他以为旸公子是来指责训斥他地,指责他为何生病、斥责他刺杀失败,他早已做好被成为弃子的准备。
旸公子走得近了,邓生才瞧清他满目通红,有晶莹的泪滚落下来,正好掉落在邓生的领口中,冰凉的液体触及他滚热的肌肤,他抖了下听见旸公子颤着声音,忍着无限的恨意与愧意,咬着牙道:“那个毒妇,迟早有一日,我定要她千刀万剐。我真没用,连宋家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旸公子声音低低地:“那个毒妇但凡得不到什么,便会毁去,今晚我便送你出宫,你离了宫后走得越远越好,我会派人护你周全。”
邓生呆呆地望着他,旸公子的声音像是一阵风飘在了他的心里。
他的心像是被蛊惑了般:“我是自愿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旸公子身边。
后来邓生有机会问他,若他当日回答的是不想复仇,他会如何。
旸公子告诉他,他会赠予他田产与财银,送他离开,让他得以安享余生、娶妻生子、一生美满。
邓生深深地看着他,把秘密揉碎了、掩藏于心底。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撒的最好的谎。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为了让旸公子相信,邓生忍着不适,咬牙切齿宛如恨之入骨地道:“让那狗贼死,死得也太简单了。我想跟随公子,亲眼看着他们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模样。”
邓生的身份极是干净,他为私生子的事也鲜有人知,穆太后派去前去探查的人查不出什么究竟,穆太后倒也并未对他生疑。
自此他名义上为宫中伶人,内地里为穆太后的入幕之宾,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留了下来,见缝插针、源源不断地为旸公子提供着穆太后的情报。
邓生原以为他能够一直守在旸公子的身边,看着旸公子韬光养晦将穆家铲除,看着旸公子坐拥江山开创盛世。
可他们筹谋了那么久,终究还是失败了。
那一日穆冠儒不动声色地揭穿了鸿门宴的意图,将旸公子藏于宫中蓄势待发的将士绞杀殆尽,穆太后亲自为旸公子斟上一杯毒酒,欲要送他上路。
而邓生他作为鸿门宴表演的伶人却是被穆家的兵堵在一旁,他猩红了眼看着旸公子接过毒酒,他多想就这么冲出去同穆家狗贼同归于尽,可就在身子一晃时,他却是看旸公子在殿内环视一圈,俊脸上带了丝笑意。
那是一种早有预料、认了命的安详笑意,又是无可奈何的微微带苦的笑。
邓生的心突然狠狠地拧疼了着,揪着他喘不过气来,带着绝望的悲凉。
明明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只要杀了那个女人就行,可……
就这么一恍惚,邓生看着他捧着酒杯仰头饮下。
酒杯摔落在地上碎成七零八落,外头突地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皇后穆宜沅蹒跚仓皇地跑了进来,她摔在了地上,肌肤被碎片划得流出血水来。
穆宜沅却恍若未觉,她仰着脸颊看向陆时旸,他的目光温和又静谧,瞧见她摔在碎片中,眉头猛地一蹙,下意识想要来搀扶。
可毒以入血,他刚微躬了腰,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邓生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死死地又狠狠地盯着那穆宜沅,若不是她,他们怎么可能落到这种地步,如今她竟还舔着脸过来,她哪来的脸面过来!
旸公子与她结发多年,她虽是穆家姑娘,是穆家送来的辖制。可旸公子待她却是极好,无尽的宠爱、赏赐、荣耀皆都给了她,旸公子何曾对不起她,可她竟是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们。
虽然旸公子待穆宜沅好,可她毕竟是穆家人,他们商议谋划时从来都是避开她的。可不知是她故意谋划还是无意撞见,穆宜沅正好窥得了这鸿门宴的谋划,当场便被邓生抓了起来。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穆家的女人,在此等他们筹谋多年的谋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彼时箭已在弦,计划不可更改,稍微走漏一丝风声,他们的计划便全盘崩溃,所有的心血都付之一炬。
邓生理所当然地提出杀人灭口的建议,这一建议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同,除了陆时旸。
陆时旸一贯是个温柔坚定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便永远不会动摇,他力排众议将穆宜沅保了下来,对外宣称皇后病了,实际将她软禁于宫殿中,待事情过了再放她出来。
穆家是陆时旸心中恨之入骨的所在,而穆宜沅是穆家的姑娘,邓生理所当然的认为陆时旸待穆宜沅的好,皆都是虚假柔情、逢场作戏,也自然地以为是陆时旸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故而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作出了错误的选择。
可方才陆时旸那抹笑,早有预料、认了命的安详笑意,却是给邓生的一厢情愿判了死刑。
他怎么能忘了,陆时旸不仅温柔坚定,更是个谨慎果决的人。
他明明知晓,什么才是正确解决方案,可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错误的。
是因为那不是错误的选择,而是唯一的选择。
穆宜沅仰着脸颊,看着陆时旸摔倒了下来,看着黑色浓稠的血从他唇角涌流出来,看着他的眸光仍旧静谧柔和。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晓落得这一下场,是因为她通风报信,怎么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她知晓了,纵使到了人生的最后,陆时旸也要用尽一切机会,让她内疚懊恼,让她沉浸于无限的痛苦之中。
若不是他,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无辜枉死,尚且对亲生儿子能下毒手,留着她或许是为了更大的筹谋。
他就是这般薄情寡义、善于伪装的人。
穆宜沅突然冷静下来:“是我通风报信。”
她看着陆时旸因为疼痛而打着颤,冷笑道:“没有杀我是不是很后悔?”
她看着他打颤的幅度越来越小,似乎气力从他身体中一丝丝抽离。
就在穆宜沅以为自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却是见他眼皮微动,费着好大的气力从唇中吐出话来:“后悔,该杀了你的。”
可邓生知晓,这句话是骗她的,只有穆宜沅那个蠢女人才会相信这是真的。
陆时旸永远地合上了眼,穆宜沅匍匐地爬到了他身边,满是血痕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似乎是在证明着什么,似乎又是在安慰着自己:“陆时旸,你活该……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可渐渐地,话语说不出来,泣声从喉咙中哽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