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双眼睛漆黑而沉静,并没有浓郁的难过流露出来。
但就是因为这一点难过,反而让人不忍。陶直硬着心肠,不搭话。
于寒舟又道:“我一想到我最多两年就嫁人了,成为别人家的媳妇,给别人生孩子,伺候别人的起居,照顾别人的生活,每天拘在内宅中,没有人会再包容我的任性和不痛快,倘若我运气好,丈夫会待我体贴一点,倘若我运气不好,他会觉得我无理取闹。”
说到这里,她咽了咽,才又开口,声音多了一丝艰涩:“每个人都要过那样的生活,我也会,我不怨,我只是难过,我想再过几天快活的日子。”
她说着,垂下眼睛,伸手去扯他的袖子:“表哥,我想高兴高兴。”
陶直听得她这番话,一颗心像泡在酸水里。
他从前没想过,为什么女子的生活这样艰难?为什么不能像男子一样自由快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从前一次也没想过,包括他母亲的难过,他也只是劝慰,觉得理所当然。但是现在,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到了这一步,他头一次意识到,女子这么难。
想过几天痛快日子,就这么难。
“好。”他说。
于寒舟猜到她这个亲厚的表哥会答应她。但是当他真的答应了,仍旧感动无比,仰头看着他道:“谢谢你,表哥,我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陶直差点给她弄得哭出来。他忍着鼻酸,瞪大眼睛看着她道:“你再不许胡闹了!那些浑话,再不许说了!再叫我听见一句,绝不再带你出去!”
“好的,表哥。”于寒舟微笑着道,“我听表哥的话。”
她现在顶着一副男子装扮,这样做出小女儿情态,叫陶直看得眼睛都要瞎了:“行了行了,快换回去,在家里不许这样打扮了。”
“好的!”于寒舟痛快应了,跑了出去。
陶直答应带她出去,但于寒舟也没有天天央着他,毕竟她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儿,也不像话。
隔三差五,就跟陶直出去玩耍。陶直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本来陶直还会去些香艳的地方,因为她跟着,也不去了。同行的朋友就打趣他:“陶兄实在是个好兄长,为了掰正弟弟,竟能这般忍着。”
于寒舟的贪色是出了名的,这不仅是为了套话,也是她给“陶备”的人设。反差越大,越没有人将“陶备”和“于晚舟”联系在一起。
陶直每次都借机敲于寒舟的头:“都是为了你!你还不好好读书!”
“我读的!”于寒舟抱着脑袋,不服气地道:“你前几日给我的书,我都会背了,不信你考考我?”
因为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太不学无术也不好,于是她就跟陶直借了书,背了背。
陶直不知她的学问怎样,但是同行的朋友却兴致盎然地道:“陶备兄弟背到哪里了?哥哥给你检查检查!”
于寒舟就报了名字,那人给她起了个头,她就背了起来。
她扬着下巴,双手负在身后,嗓音清亮,诵声流畅,让同行的人都直了眼:“陶备兄弟并非陶兄说得不学无术啊!”
又有人考她释义,她也能解答出来,末了还骄傲地道:“倘若我什么也不是,美人定然瞧不上我。为了美人的倾心,我也要好好读书的!”
众人都大笑。
陶直垂着头,不自觉抿着唇,想着她方才背诵时脸上的神采,心中一阵隐痛。
“陶兄!”蓦地,前方行来一人,面容端方,行止规矩,“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60章 嫡姐6
来人是王自念。
陶直愣了一下, 点点头道:“好。”
两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在路边停下来,王自念看着陶直说道:“不知我何处做得不好, 叫陶兄不满意?”
陶直愣了一下, 忙道:“王兄何出此言?我并没有对王兄不满。”
“陶家拒绝了王家的求亲。”王自念说道,直直看着他,等他的解释。
本来两家就要说亲了,他和陶直出来听了场戏, 这事就黄了,哪有这么巧的?他认为是自己那天的表现,让陶直不满意了, 回到家说给长辈们, 故有此一问。
陶直摇了摇头:“这事我委实不知,应当是长辈们的意见。”
王自念并不信, 说道:“我是诚心求娶于姑娘,倘若我哪里做得不好,还请陶兄提点。”
他听妹妹说过, 于家小姐生得极是貌美, 又听母亲说,于家小姐性子很好,柔顺贞静。这样的女子, 正是他所向往的妻子人选。
他是诚心想要娶她, 同她好好过日子的,陶家拒绝婚事,他不晓得是因为什么, 因此寻了机会,来找陶直问一问缘由。
然而要陶直说, 也说不出来他哪里不好。不就是日后会纳妾吗?天底下的男子,除了讨不起老婆的,哪有不纳妾的?便是他,也不敢说以后就不纳妾。
只是这等理所当然之事,放在他妹妹身上,他有些受不了了,才同陶老太太说了几句。
“王兄一表人才,为人端方,实乃君子中的君子,我实在没有不满。”陶直说道。
两家就算结不成亲,但也不必结仇,他很是好声好气地道。
但王自念不信,认为他不诚恳,眉头皱了起来。
“王兄在同兄长说什么?”这时,于寒舟走了过来,对着王自念笑道:“好久不见,王兄。”
王自念对于寒舟有一丝好感。上回一起听戏,于寒舟几次夸他,还要送他美妾,他觉得这个小兄弟直率又可爱,面上缓和几分,问她道:“陶备兄弟可知,王家与陶家的亲事作罢一事?”
于寒舟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王自念寻陶直说话,竟是问这个。
两家并没有定亲,连口头上的约定也没有,只是互相有这么个意思,打算说亲来着。最终不成的,比比皆是,怎么值得他特特来问?
她心念转动间,笑着道:“知道的。怎么了?”
听她说知道,王自念上前半步,竟是不看着陶直说话了,直接跟于寒舟问起来:“陶备兄弟可知内情?因何陶家拒了我?”
他自觉家里很好,他自己也算得上良人,不明白为何这门亲事会黄。又觉得陶备小兄弟实诚又单纯,说不定能问出个缘由来。
然而他实在眼神不好,于寒舟比陶直奸猾了也不知道多少倍,如何肯跟他实话实说?
“这倒不晓得的。”于寒舟答得快,甚至没去看陶直的眼色,“王兄也知,我不过是旁支的子弟,这等事我怎么清楚?”
见他不信,又道:“实话说,我一开始听到,也觉得惊诧。王兄这等人才,不上赶着求嫁,居然拒绝了,实在令人费解。”
她煞有其事地道:“倘若我有个妹妹,只要王兄肯娶,我恨不得连夜给王兄送府里,哪里会拒的?”
她这番话说得很不给自家面子,还显得谄媚。但因为她一向如此,那日也很轻浮,故此王自念倒也没觉得怎样,反觉得她这个人实诚得很,说话也掏心窝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冲她抱怨一句:“我是真心想要求娶于家姑娘,实在不晓得为何被拒了。”
竟然跟于寒舟推心置腹起来。
一旁的陶直,看得瞠目结舌,看向于寒舟的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他不由得想,得亏是个妹妹,倘若是个弟弟,日后读书考取了功名,妥妥的奸臣一个。
于寒舟跟王自念推心置腹了一番,又宽慰他道:“似王兄这等人才,仪表堂堂,端方君子,读书又好,日后必然前途无量。于家小姐不同意你的求亲,是她没福气,日后必定要百般后悔的。届时王兄娶得娇妻,夫贵妻贤,神仙眷侣,叫她悔不当初去吧!”
一番话说的,王自念的神色舒展不少,来时的不甘都淡了几分,但还是道:“我是真心想要求娶的。但倘若没缘分,也只能罢了。”
叹气一声,对于寒舟拱了拱手:“叨扰了,告辞。”
转身离去。
于寒舟见他走远,才转身看向陶直,就见陶直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
“你,你怎么说得出那种话?”陶直气结,哪有自己埋汰自己的?
还百般后悔,她可有半丝悔意?把人家当傻子忽悠,偏偏人家还吃她那一套,陶直都服了。
于寒舟也就是手里没扇子,不然非要装一把潇洒。此刻,只将袖子一拂,抬起下巴说道:“他处处优秀,必定心性骄傲。骄傲的人倘被拒绝了,一定不甘。咱们又不跟他结仇,哄一哄他,叫他把这口气顺了,有何不可?”
王自念不甘被拒,就让他知道,拒绝他的人过得不好,日后必定抓心挠肝地后悔。虽然未必是真的,但他只要心里想着,有这个盼头,自然心气就顺了。
至于多年后,她会不会后悔,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那时他经历了种种,难道还看不开这点小事?恐怕都不记得她是谁了。
“我是说这个吗?”陶直瞪她,“我气的是,你怎么就那般说自己?你怎么说得出口?”
还说什么连夜送去王家,这都什么话?他们陶家是这等人家吗?他们王家也不是多么高人一等的人家,至于如此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