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常弘的求生意志有多强。
他躺在榻上,人瘦成了皮包骨,下颏的胡子也都长起来了,十分狼狈。
常弘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在他还能行动自如时,他都坚持每日净身,擦面,洁牙……
他听见常林说的话了。
他只是用气声回了一句:“不要怪她。”
常林知道,“她”指的是谁。
李北北是三月六日辰时到的。
那日午时,一点儿风也没吹起,暖阳懒懒散散地打下来。
“……对不起。”
“无碍。”苏成之低声温柔地说。
“我不拖着你了,我都是骗你的,我会好好活下来的。”
“你是不是累了呀,明天就会好了,睡吧。”
常林走出南区时无可自抑地流下了男儿泪,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对苏成之说:“我今夜也会来陪他。”
“好。”苏成之点点头,回了自己帐篷净身,疫情还未完全结束,苏成之每日每日都自律的可怕。每个节点要做什么,她都是有条不紊。
林尚看着她明明好好的一个人,身上却是一日比一日都少了些生机。
早些时候,苏成之还愿意骗骗林尚,到后来,她无所谓了,懒得骗了。
随着疫情得到控制,林尚本就慢慢可以睡长觉了,可他却越发不敢睡过去。
苏成之知道自己是主心骨,很重要,她的一言一行决定着所有人的精神头,在外人面前,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在离她近点的人面前,她已经没那精力装下去了。
她每日每日的失眠,前半夜她总是会在常弘的号舍外头陪他说说话,有时候常弘难受的紧,她便在外头自言自语,讲讲外头的天气,讲讲自己吃了什么,讲讲自己在南部军的商船上遇到的事,讲讲自己在关北养伤时发生的事,讲讲自己刚刚遇见他时候的事。
长期的失眠会使她无法高度集中精神力,后来她的帐篷里常备清酒。
苏成之还是那个喝不得酒的苏成之,没几杯就醉倒了。
她总是这样,风轻云淡的,对着常弘,她开始变得温柔起来,是卸下了对这个陌生世界所有防备的温柔。
她的锦枕下一直压着常弘在关北时送给她的短刀,常弘说,那是他时时别在腰封上的。
也就是这一夜,她伏身书案,提笔写了“请罪书”。
“负责治理汉中疫情一月有余,火化万人尸体,却无从寻得解病良方。”
“罪臣无脸面回临安面圣。”
苏成之穿了一身青灰色儒生袍子,她没有带发冠了,系了一根灰色的发带,倒是有几分大半年前的模样。
那是她在“成贤”初初与他相见时的一身装扮。
苏成之想了想,又折回去把那把短刀别在了腰间。
常家的三姐弟依着晋朝风俗,皆是身穿白缟。
朦朦胧胧间,苏成之好似看见了初初穿越而来的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来,自己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久到她差点都忘了。
“常弘,我来了。”
常弘没有回复她。
苏成之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今日由起身到过来隔离区探望他的日常琐碎。
常弘还是没有回复她。
这样的夜太沉默了。
突然一下,里头的人剧烈咳嗽了起来。
苏成之在,没有人敢动,这是她立下的规矩。
疫情好不容易得到控制,每一个高危的传染契机都要避免。
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违背规矩。
常林看着苏成之不说话。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苏成之说,他想说,他的母亲最疼爱这个幺儿了,能不能给他们常家留个全尸,留不了他也理解,能不能等他的父母分别从关北和临安赶来看他一眼再火化;他还想说,原来他的幺弟有她这样子的好友,这样子的“临安先生”;他还想说,之前是他一叶障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情绪失控了,他佩服苏成之,她已经非常厉害了。
这些话,他统统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觉得,就是这一夜了。
到了黎明时分,苏成之站了起来。
“太医那边要换班了,苏某就交代下去了,等下他们会过来做后续的处理。”
林尚跟着苏成之,苏成之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我觉得常林不太对劲,你折回去紧着点他,免得他又冲动乱来。”
“疫情差不多结束了,已经我身边已经不危险了。”
林尚点了点头,折了回去,毕竟常林的杀伤力太大了,确实得有人看着他。
苏成之走进配药区,点好药物,又派人去南区检查情况后,才慢慢地走出了隔离区。
她没有往自己的帐篷里走,按照往常,她是要准备净身了的。
她去马棚随意挑了匹马,驶着出了临时军营,所有人都以为她要事在身,一路畅通无阻。
驶到常弘曾经带她来过的那座小丘陵的林子里,她把马勒住,随意系在一棵树上,没有系的很紧,这样马饿了就会挣脱出来,自己跑回去。
苏成之慢慢走了一圈,属实没什么好留恋的。
是这样的,疫情已经大致解决,背负着两万多条人命的恶人自行了断,实为上上策。
她从腰间抽出短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心口刺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已经不敢说话。
第53章 我的
“——你干什么!”林尚暴怒一声, 用尽全力弹出一记石子打在苏成之的腕子上,短刀偏了个方向,划开了她自己的小臂内侧, 血渗了出来。
林尚一把夺过短刀把它扔在地上, 还泄愤似地踩了两脚。
苏成之看着那把被丢弃在地上的短刀。
“你怎么来了?”那声音平静而没有波澜。
林尚爆了一句粗口。
“我说过了, 凡事以你为先。”
“你是不是朽木脑袋, 多少次了,还想骗我, 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喝喝酒,睡一觉,明天什么都好了。”
“嗯。好。”
苏成之慢慢地走到系马的地方,解开马绳, 翻身上马。
“那把短刀你捡起来一下,常弘送我的, 不能丢。”
“好个屁啊!”
苏成之已经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她想着,难道林尚每次都能拦住她?
她不信。
走罢,走罢。
这次先回去。
“你到底要怎么样……”林尚是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
“我不要怎样, 我们回去吧, 刚刚是我冲动了,以后不会了。”苏成之平静地说道。
林尚站着不动。
“我的腕子都快被你打断了,还有这一手臂的血,我要回去请太医治理一下, 你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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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进来捡尸的时候, 腿都是抖的,这阵子摸的尸体多了, 他惧怕的倒不是里面那位,而是他身后那三位……哪个单手都能要了他的命。
他进去后,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榻上的常弘,身上盖的裘袍染满了黑色的血渍,一只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他刚准备用尸布将常弘裹起来时,那人突然就睁了眼。
昏暗,但他的眼睛还是感到不适。
嘴里一口浓浓的生铁味,他只觉得好脏。
昨夜他听见苏成之絮絮叨叨地跟他讲了一堆废话,他本来想回应一下,可他实在太痛苦了,只能自己暗地里憋着,憋不住了又大吐了一场,
自那之后,他胸口的堵就消失了。
刹那间,他知道自己劫后余生,可他却再也没有力气开口说哪怕一个字,沉沉的堕入了黑暗之中。
太医与常弘对视了一口茶的时间。
“我好像通顺了。”常弘缓缓说道,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太医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习武者耳尖。
常林他们挤在门外头干着急,还是李北北最冷静,马上将其他当值的太医喊了过来。
太医急得四处在找苏成之。
常林也派人在找。
整个临时军营都在找苏成之,正主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无人觅得。
待苏成之回到临时军营,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林尚后头,被他领着去配药区做了简单的处理,
第二回 ,金创药洒在伤口上时,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无知无觉,倒是林尚看到她细细的一管手臂时暗暗抽了口凉气,知道的道她辛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隔离区出来的那位。
苏成之用完好无损的另一边手指着自己肿的老高的腕子。
“你有本事下手再重一点。”
“我没本事。”
林尚沾了些药酒搓了一下就觉得不对劲了,只得用三块小夹板固定好,再用布条绑紧了来。
“你这样子,我要御前告状。”
“告吧,都是我的错。”
“他让你来,是否还有其它意思?”
林尚装作没听见。
苏成之站起来时,感到头有些晕,晃了两下才站稳,跟随太医去南区看了看情况。
林尚给她裹了件锦袍子,刚好可以把她包扎好的手臂裹进去。
“尚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