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谁都知道李经麾下有一官吏,唤苏成之,官职不大,年纪不大,却颇受器重,等她回朝,定是要飞黄腾达,奈何她尚不在朝中,惯于拍须遛马的儒生们也无法当着面巴结讨好。
德高望重的太傅王仁守向来以中立派自居,连他家的两位嫡女,都是一边送一个,各自进了两府当侧妃。
李经登基后不久,王仁守的奏折就上来了。
“珍贵妃温婉贤淑,是有母仪,随殿下登基后进宫,不出两月已怀有身孕,此乃祥福之照,应顺应上苍的指示,立其为后。”
李经手上摇着那本奏折,对林尚说:“这位中立派才是野心最大。”
第二日早朝,李经拿着本奏折问礼部尚书如何,礼部尚书当然不干,当场与太傅相互作法,各自都欲意将对方镇压了去。
春天快要来了。
鸟语花香,万物生长的时节,李经当朝宣布要在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家里选妃,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一时间,更是群臣皆不服那王仁守的奏折,不出三日,美人画卷堆满了紫宸殿,谁不想搏个撞头彩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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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之到的那一夜,空中飘下了冬季最后一场雪,雪不大,落下来是一颗一颗,细细小小。
她揣着暖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众人已恭候她多时。
一眼扫过去,苏成之却是没见着常弘,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林元帅竟是亲自在军营门口等她。苏成之自问受不起,欲意行礼,常林赶忙拦住,之后众人简单迎接了几句,事态紧急,也就直接去了议事篷。
苏成之早就借助信鸽告诫临时军营,切勿擅自出去调查疫情,严防死守等着她过来再谈,军中多名将领公开反对,是李北北力排众异执行了苏成之所言,另一边将隔离区搭建完成。
她刚一坐下,那些个反对她的将领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话。
“一众百姓,把对朝廷,官府多月不管不顾的不满,恨意,转嫁到了常家军上。我等兢兢业业守江山,护百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百姓厌恶,替朝廷背锅!”
“有人见着我们在搭建隔离区,回头就谣传我们要抓老百姓统一处。死,如今所有人见到我们都是避着走!”
“好了。”苏成之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
武将向来暴脾气,见苏成之这般姿态,积累的怨气也收不住了,刚欲发作,就被常林伸手拦住。
“够了。”
苏成之朝常林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百姓将对朝廷的不满转移到了常家军上,现在众将要将这些不满,再转移到苏某身上么?”
“我不介意倾听各位的情绪,我也可以承受诸位的情绪,可我是肩伤未愈,连着坐了一月车马赶到此处,是为了来到这里,能和大家商议,解决问题。不是制造冲突。”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饶是众将心中再有怨,也不好发作。
“胡兵初初爆发疫情时,吃的是何肉?”
“黄鼠。”
苏成之闭了闭眼,鼠疫又称黑死病,烈性传染病,在她以前学过的历史书上记载过,三次大鼠疫就夺走了约一亿三千多万人口的生命。
若是发生在这样的时间点,情况真是糟糕。
“要确保我们的士兵,每个人都带上白面巾,统一饮用烧滚后的开水,吃食必须确定完全蒸熟,必须运输大量的水源供每日每人净身。冬天马上就要过去,每一个人口聚集地的尸体都势必要焚烧干净。将有疑似症状的人群,隔离开来。陛下派了太医队伍在来的路上,灭虫,鼠,兔等生物,都需要我们先来做。”
有人说道。“的确胡兵一开始是因为吃生肉感染,但是连同被感染的人里头,多得是没碰过生肉的。”
“因着它可以通过唾液感染周围的人。”
“预防远远比治疗有效,大家务必要将我的话听进心里。”
“很对不住的是,如果我们的人不幸感染了疫病,也得进去隔离区。”苏成之敲了敲书案。“我做主,如果有士兵因为疫病牺牲,我会亲自向陛下请令,保他家人一世无忧。”
她话锋一转,“然,比疫病更可怕的是恐慌,包括仇恨。”
“百姓的,你我的;对军队,对官府,抑或是朝廷。”
“新帝才刚执政,我敢保证,所有人可以拿出信心来看到晋朝的转变。然,这些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大家再多给新帝一些时间。”
苏成之离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后头有人说:“儒生的嘴皮功夫可真是了得。”
她笑笑不介意,权当没听见。因着做决定的,是她身边的常林,他们听常林,信常林,服常林,便足矣。
“他们这些年,受了朝廷不少气,逮着你就乱说,你勿要介意。”常林一番话,表意是道歉,实则还是护短。
“我没资格介意,朝廷这些年……我也是知道的。”苏成之连连摆手。
“常小公子在何处?”
提起常弘,常林无可奈何地抽了抽嘴角。“他说自己夜里要读书,让所有人酉时以后不得打扰他。”
“主帅大人可知他读的何书?”
常林到底是军中人,性情直来直去,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读的是九经里的不知哪一本啊!气死我了!”
“大姐差人给他买来《兵法》他一眼都不看!”
“大人好似忿忿不平,可是怕他入仕?”
“苏先生,非我自夸,只一月下来,我幺弟就打服了所有人,常家军上下都喜爱他。他是天生将才,放在战场上明明会是前途无量的人,我怎能看他硬要往朝堂里钻!”
“这么说,常小公子很厉害嘛。”
常林矜持的应了声以示赞同。
“且带我去找他?”
“苏先生和我幺弟是?”常林迟疑。
“咳。”苏成之装模作样,负手于身后。“是他远在临安时的先生。”
常林默不作声地挠了挠头,刚说错话了啊,都赖李北北一句都没提醒他。
许久未见,本不想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只想听常弘自己说,常林却先说了个七七八八。
苏成之一把掀开油布,那人伏案写作,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突然一下,常弘在宣纸上滑下重重一道痕迹,他赶忙把小狼豪放置于笔山上,真是白浪费一张纸了,这地儿宣纸可不好寻,常弘还没来得及惋惜,视线里,就有一清瘦儒生缓缓落座在他书案对面。
“!”
常弘抬起头来,表情十分精彩,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将这些书啊,笔啊,墨啊,都藏起来,可是来不及了啊,人已经坐在他对面了啊,面子里子都没了啊!
“听说,常小公子在学九经。”
“没有,我学的是《兵法》。”
苏成之把书案上用过的宣纸转了一个面,借着烛灯看过去。
“君子之恶恶也疾始,善善也乐终。”
常弘想抢,又怕伤着她,天人交战一会儿,常弘自暴自弃,看了就看了罢,面子不要了,里子也不要了,双手交叉,红着个脸重重的“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常弘也自觉矫情,又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肩膀可是好了?”
“好了,还留下了光荣的勋章。”她的前肩,留下了一圈狰狞又丑陋的疤痕,它们张牙舞爪地给她打上印记。
“我可以看看吗?”
“不对,我不可以看……”
“我就是想知道严不严重,我……我回临安以后给你寻去疤痕的膏药。”
“常弘。”
“嗯?”
“说话正常点。”
“!”他哪里不正常了,他除了觉得很热,哪哪儿都很正常!
过了一会儿,他又抱怨。“他们今晚也没人通知我。”
不然他好赖是要沐浴,净身,换上他穿着最显身型的黑色劲装,再挂一块香牌……
“常家军和朝廷积怨甚深,一时半会化不开,可我这回需得让大家全然信赖我才行。”
苏成之看了常弘一会儿,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抱怨:“你好憨呐!”
“?”常弘挑挑眉,“是不是我太久没揍你,你皮痒了?”
等等,这话说的不对,他不是要打她的意思!
“我不是,我没有这么想,我……我……”
“你怎么这么变扭?”
“不是……”不是变扭,他只是太紧张了,又欢喜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才对了,很多事情他根本不敢问,很多话他又根本不敢说。
“送我回帐篷。”苏成之拍拍衣摆,站起身子,常弘赶忙跟了上去。
常弘恪守君子之礼,站的隔苏成之老远。
苏成之故意往他那里靠近一步,常弘又不动声色地往外挪远一步,几次下来,他还在纳闷怎么苏成之连路都走不直了,越走越歪,就听见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生气了,不想搭理我,我不勉强你,你现在就回去,我不要你送!”
常弘听着她的话,是又慌又惊,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他一句话没有说,怎么人就突然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