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光着膀子的大汉,手臂粗壮结实,趁没人注意,把食盆放在苏成之面前的地上,“你赶紧吃。”
苏成之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基于人在饥饿时的求食本能,她迅速伸手将食盆中最后一个半热不热的大菜包子抓住,拿在手上,抖了抖,让广袖遮住它,再抬眼打量那人,是睡在她隔壁通铺的大汉子,他颇为腼腆地看了一眼苏成之,就把空食盆拿大迈步走了。
唉,小伙子你等一下啊,好歹等她道声谢啊。
那汉子飞快的钻进船舱内。
“那儒生吃了?”李将军问。
“拿的可快了,就是眼睛红红的。”说起来那汉子还觉得很腼腆,羞涩,有生第一次看大男人哭哇,这观感真刺激,真带劲,比下水捕鲸还要带感!“好似哭了。”
“……”
李将军和其他几位将士面面相觑,仿佛都在发问:你见过男儿流泪吗?
他们又好似在互相回答:老子怎么可能见过!又不是三岁孩童,男子就当如松柏,堂堂正正,哪怕大雪压枝,也应宁折不饶。这这这……从军多年,属实未见过!
“田……田将军。”李将军一顿沉思后灵魂发问战友。“是否是老夫无意间做了侮辱此人人格之事?我心属实不安。”
“这……老夫觉得没有。儒生软弱,向来如此,李将军不必想法过多。”
这会儿苏成之三两口狼吞虎咽吃完包子,全然没有发觉,李经系着白裘,手里揣着紫砂暖炉,静静地一动不动,就站在她身后,俯视着她。
“知道错哪儿了吗?”李经给苏成之留了面子,没有在她吃包子时打断她。
苏成之听到李经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还是那么淡然,顿时身体就僵住了。
莫名的,她想起李经以前对她说过的话,他不喜欢不听话的人。自己违心的话,本就瞒不过他……苏成之慢慢地握紧拳头,音调没什么起伏。“不知。”
李经心下喟叹一声,跪一跪,人倒是老实了。
“你以为我是不让你反驳李将军么?”
“你迟到了莫约一炷香时间,武将对时间是最为敏感,你却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故作无事,毫无规矩。这是你第一错。”
“理越辩越明,策越争越精,固然没错,然,李将军多问一句,你颇为着急地夹带私人情感,去攻击人家。这是你第二错。”
“是李将军先这样的。”苏成之梗着脖子硬说。
“你什么身份?李将军什么身份?武将说话的习性你懂几分?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被人家针对?是你不自信,所以敏感,胡乱猜忌。”
“本宫问你知错否,你又心思狭隘地想到哪里去了?这是你第三错。”
“耍滑头,敏感,狭隘。”许是话说的多了,吃了些冷风,李经从衣襟里掏出金丝红线绣着朱雀的锦帕,捂着嘴发出了沉闷的咳嗽声。
“本宫从来都没让你住嘴。”
李经上前两步,看着苏成之头顶上那个发旋儿,仿佛看到了她此刻委委屈屈的表情,鬼使神差的,又伸手揉了一下。
“殿下,可是他们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小孩子心性,世界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李经无声一笑。
“我培养的是你又不是他们。”
轰地一声,苏成之只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像是烟火,绚丽,迷眼。李经的意思是……他在培养她?
培养她——就是认定她苏成之是可塑之才?那她以后也会成为明宫上翻云覆雨搅动风云的权臣吗?她以后也会大有作为被记载在《史册》上吗?苏成之听的那是一个心潮澎湃,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大战九经八百回合!
“起来吧。”
苏成之感觉头上一轻,是李经把手收走了。
离开时的触感同昨夜是一摸一样的。
原来李经昨晚真的揉了一下她的头!
啦啦啦。苏成之只觉得胸腔内有“两只黄鹂鸣翠鸟”,让她“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由地犯起了不记事儿,爱飘飘然的老毛病。
“起不来了,早就麻了,又麻又痛。”苏成之克制住心跳,有意耍起无赖。
“那你别起了,还要本宫扶你么,苏成之。”
……以前一口一个苏儒生,她还不觉得,现在李经唤她一声“苏成之”,她的小心脏都要抖上一抖,就有种,穿越之前,被教导主任喊了名字的感觉,总觉得有点儿心虚,不自觉在气场上又矮李经半头。
起就起。苏成之想要一把站起来,用力却有点儿过猛,由大腿至小腿,竟是没一块儿使得上劲儿,腿一软又险些跌了下去。
“把你能的。”
一只手稳稳的扶助了苏成之,莫约一两口茶的时间,待她的腿缓过来后,李经才把手松开。
“人李将军已经用他的方式跟你道歉了。你自己寻个时间给人家真心诚意的认个错。”
“?”
“不然你真以为有人好心给你送包子?”
这一下说的苏成之是又羞又燥。以李将军的辈份,地位,他明明不需如此,竟真真是她在拿小人之心揣人君子之腹!武将本就是有一说一的性格,何况是几位将士这样已经军功在身,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呢,人家何必迁就她!
苏成之惭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听见李经说:“不要被情绪带着走。时刻保持理性。一个合格的政客,他的情绪,必定是收放自如,你可以理解为,连情绪都是为了策论而表达,真真假假,无论应对什么,他内里都有一颗冷静而善观察的心。”
“殿下,”苏成之心下敬佩。“在下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哦?”李经眼里泛起笑意,“那我还有一句。”
“?”苏成之竖起耳朵。
“嘴角的包子屑擦一擦。”
李经大坏蛋!
苏成之顾不得那么多,用补服的袖口狠狠地擦了两下嘴角,她的脸本就跟豆腐似的,又软又嫩,擦完马上嘴角边就红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成之:李经大坏蛋!
李经:(默默抱紧)
第24章
是日夜中,苏成之终于在浓烈的味道中顿悟了睡大通铺的好处。
像她这样的布衣人家,往往因着营养不良,身上都没几两肉,若是苏成之务农还好,偏生她就是一个日日抄经的儒生,完美继承了她穿越之前的书呆子阿宅属性,于是乎,她特别不抗冻。
可是睡在大通铺里就不一样,同样是盖着柳絮填充的被衾,苏成之只觉得糙汉子们的热气连带着让她这块儿都升了温,让她觉得温暖而舒适。
这样的夜晚,苏成之应当是很好睡的,也应当早睡的,毕竟,明儿总不能再迟了吧。可是,她一闭眼,就想起了李经。
想李经只喜欢用黑色发带束一半墨发,盖不住神色淡淡的脸;想李经披着白裘坐在甲板雅间听策论的姿态;想李经昨夜在船头甲板久久站着,那股子遗世独立之感……是让苏成之想要接近,又不敢接近的男人。
鬼使神差的,她爬下床铺,穿好鞋袜,轻手轻脚地挪了出去。
苏成之心中默念:我只是睡不着上甲板看看月色,吹吹海风,换换气,我不是去看李经在不在,在又能怎么样呢,在我就跟他一起肩并肩站着,树立革命情谊,顺便吸吸嫡仙的仙气,李经今日才令我罚跪这么久,我一身傲气,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没有,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他是大鲨鱼,我是小虾米,鲨鱼吃大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瞧瞧,我俩之间连食物链都隔了这么远,我给李经塞牙缝都不够……
可真当苏成之看到那人站在船头甲板时,她的心,却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她甚至有些莫名的欣喜,夜色给人安全感,让人卸下白日的伪装,却也重新戴上一张新面具,让苏成之有了另一种不可说的,怀揣的小心翼翼。
苏成之隔了老远就再那里喊:“殿下!”她穿着不合脚的鞋,小跑了过去。
李经常年浅眠,自幼积累的小心谨慎让他没有办法轻易在相对陌生的环境安然入睡,凡事都要提防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中的那个“万一”。
“殿下。”苏成之小口喘着气,来到他的身边,叽叽喳喳的,跟只麻雀儿似的,好似有说不完的事情要借着月色吐露。一会儿是担心爹娘不知道她的下落会很着急,一会儿是说自己答应了休沐日要去看兵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一会儿还说自己要把俸禄揣好来在城里买房子。偏生吧,这人说话还需要人回应,李经只想一个人静静伫一会儿,苏成之说着说着发现他很安静,就会像做错事的孩童那般,偷偷看他一眼,又怯怯地收回目光,显然没有再忘记自己不能直视太子之礼。李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倒也上道,几回下来,他也会适时地给一些“嗯”,“然后呢”,“可行”的回应,让苏成之能继续讲下去,自圆其说。
只是讲着讲着,苏成之突然就刹住了车,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那声音可真是委委屈屈。“你冷漠。”
“苏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