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苏成面色潮红,双眼闭合,嘴巴微微漏出一条缝儿,整个脑袋不受控制地向酒桌上砸去,常弘眼疾手快,赶忙伸手先掂在桌面上。
“嘭。”沉闷的一声,常弘眼角抽了抽,丁点儿大的瓷釉杯,一杯半口的量都不达,统共才几杯啊,就睡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给这小子下了蒙汗药呢。
“咦?这书生醉了?”坐在苏成之右手边那人首先注意到了。
“这也太不经喝了啊,兄弟们都没轮流敬她酒,自个儿尝着味儿就醉倒了!”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
有人开始出馊主意。“醉了怎么办?丢水里!”
“你这人咋就这么坏呢!赶巧外头就有湖啊!”他们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行动起来啊兄弟们。”
哐的一下,常弘单手把瓷釉杯重重的放在酒桌上。“人我护着,别净整这些欺负人的手段。”
众人见常弘神色严肃,不似在开玩笑,顿时安静,谁也不敢吱声了。明明以前都是这么玩的呀,上次大壮喝醉了,常弘还带头把他扔湖里“清醒”去了,怎么换了一个柔弱书生,老大的态度就相差这么远!有几个平日里跟常弘关系要好的,甚至心下有点儿不舒服,这才认识多久,就这么护着了!
窗外湖上开始泛着日光打下来的黄色倒影,风一吹,波光粼粼,似是未时已过。
想起身边这人还要出城回家,常弘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散了散了,来个人下去结账。”
出了“香满”青楼,常弘将苏成之的一边胳膊揽在自己肩膀上,因着身量差距,他侧了侧身子,跟其他人告别。
“啧。”他低头看着睡死过去的某人,这姿势真心不舒服,但是一个男儿背着另一个男儿在街上走,也不是回事儿,他盯着苏成之头上那个小发旋儿,你说你,喝醉了,就要我日日午膳赔肉给你,你是不是小猪仔啊。
“苏成之。”常弘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手感顺滑,常弘还滑下去偷偷摸了一把苏成之的下巴,一点胡子的痕迹都没感觉出来。“你不要给我装睡。”
回应常弘的,是沿街嘈杂的人声。行,常弘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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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一茶馆,唤“清风”,因着地理位置不佳,门可罗雀。
二楼内,有数间装修雅致的隔间,最内那间,由为隐蔽,进门处竖有一仕女图屏风遮蔽。门外一男子蹰在栏杆边上,面无表情,无人知晓他在干嘛。
“常尚书,此举为险棋。然,你行,只是给李世提前针对你的由头,你不行,最迟年末,李世也会挑着你下手。三万里外的常家军救不了你,你不如陪我走一步,若我归来,定尽我所能化解你之危机。”
一口茶落肚,上好的毛尖冲出来茶水,属实为佳品。
“那人,也不会向着你。”李经低头看着杯沿。
常武只感觉一阵晕眩。“臣一把年纪了,生死当可置之度外,只是恳求太子殿下能保吾儿常弘。”
李经未曾言语,手沾茶水,刚想在桌上比划,想起常武并不识字,心下叹了口气,罢了。
常武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他不知,远在关北的女儿儿子身边,都是危险,他还亲手将妻子送了过去……常弘尚可说是最安全的一个,光天化日,临安乃天子脚下,背地里的龌龊,难以直接拿上台面来,关北却是没人看得着,也没人管得着。
“你需我保常弘于临安,还是把他带走?”
“清风”一楼后门有一厕屋,推开门栏,内有另一扇门,可走石阶下地道,于地底横穿三条街,抵达城西热闹街区的一间米铺,常武伸手将蓑帽戴上,一身麻布衣,看着真是与普通武夫无异。
日头已不再盛,也该回府看看那总令他操心的幺儿了!
李经待常武走后,轻推开窗,着眼于对街上卖小玩意儿的商贩,心下冷笑一声——李世当真也就是那么个水准的东西。在偏僻的城西十三街卖小玩意儿,怕是连城西主卖米,麦,面,油,都一无所知。
窗外刮起的风,让李经不禁掩面咳嗽,他瞥了一眼桌上那碟绿豆糕,物极必反,真真想故作视而不见。宁愿身子差些,他都不想每日吃这绿豆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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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武想了想,还是用脚推开自己卧房的门,几步过去,把苏成之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鬼使神差的,本来男人之间,也不是多大事儿,常弘就是伸腿一勾板凳,坐在他那张木雕床隔壁,眼巴巴的看着苏成之。
小猪仔睡得可真香啊。
罪魁祸首本人不知道,苏成之昨夜为了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压根就没睡多久。
这人究竟怎么生的,常弘伸出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空比划着,小小的个头,脸白白净净,扛着她的时候,觉得她软的不像话,原来不只是手指像豆腐,全身都跟水豆腐似的,好像用力捏一下就会碎掉……
等常弘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拿食指戳了一下床上那人的脸蛋。他心下嫌弃自己,真是幼稚。可是手又不受控制地再戳了一下,好软啊。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常弘低声轻喃,头慢慢低下去。
又再将将碰上苏成之的脸时停下,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苏成之的脸上,吹的她在梦里微微皱眉。再一看,常弘的脸已经熟透,他一手撑在床沿上,另一手用力握了一下。忍住,不可以。
他不可以。
可是好想碰,好想亲……
常弘猛的一甩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突的一下站起来,板凳被往后一推,发出刺耳的呲啦声,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天干物燥,天干物燥!
作者有话要说:
执子:以后你就叫憨憨吧,有了心的敢敢,就变成了憨憨。
第16章
十月一这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常武罕见起身后没有打拳健体,他一手端着乌纱帽,看着铜镜中身着深黑紫丝钩边朝服的人。一晃多年,经年累月,昨日不复。临安的雪总是温情,他快二十载没见过关北的暴雪了。他不自觉地走至常弘的卧房。门被常武轻轻推开,床上那人的睡姿并不老实,被子一半掉落在床下,常武轻轻摇头,他唤了声幺儿的名字,自是没将睡梦中那人唤醒。
他想了想,又往前走了两步,拍了拍常弘的脸,常弘极其不乐意的撇了撇嘴。
“常弘,是爹。”
“嗯……”常弘没有睁眼,下意识的回道。
“爹去上朝了。”
“嗯……”常弘翻了个身,背对着常武。
被子被人捡起来,而后,有细微的关门声。
一家七口,只两人在临安。这几日,常武倍感常府冷清,也就常弘这样,心思大条之人,才无知无觉。
马夫已经在常府外恭候多时,常武打发了他回去睡个回笼觉。
玄武大路两边,因着欠打理,杂草悄悄冒出了头。这些事物,都由晋太宗身边当红的宠臣高力士负责,只是那人啊,眼睛从来都不是往下看的。
正值月一,凡九品以上官员皆需上朝,每月这日,及月十五,是上朝人数最多的日子。
明宫正殿上,晋太宗头系帝冕,盖不住眼底的青色,仔细观察者能看到他的嘴皮是略微泛灰的色泽。高力士作为最受宠的宦官,恭敬地站在正殿下第一排,位比三师,三公。
晋太宗手扶在龙椅把上,尽显帝王威仪。“常爱卿出列。”
“爱卿昨日呈递的奏折我已悉知。”
“盐赋田税,乃户部职责,爱卿不觉得手身太长?”
常武广袖一抬,跪于地上。
“江南近年天灾人祸,早不似之前繁华,田税数额却不减反增,官盐体量却一直下降,盐价飞涨,分明是有人以权谋私!望陛下明察!”
晋太宗的眼睛隐于帝冕下,辨不明神色。
历朝历代,把控官盐,是以维持民间秩序,然,皇家私下抽盐利,也不是稀罕事儿。户部尚书权胜抽盐利,定是李世指使。李世抽盐利,积累钱财定是用于势力扩张,这几年他在民间威望飞涨,群臣站队,大把人投靠他的麾下,养这么些人要钱,他倒也能理解。李世上头还压着个名正言顺的李经,饶是李经再无能,都可替晋太宗制衡李世,此乃儒学之道,违者,天下大忌。
倒是这个常武,手握常家军,一家都是不安生的,一女二子都在关北,本就是晋太宗心头的一根刺,他不允许,不允许有朝臣可以拥有如此大的军队数量。武夫就该被压在社会的底层,为晋朝卖命即可,这加官晋爵,还是要给儒生。儒武本就不同道,儒为上,武为下,乃天授意。何况常武随奏折一同呈递的,还有权尚书的江南账录!他的好尚书,都能伸手拿到户部的账目了,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现下不是挑拨离间,铲除异己,又是什么?
晋太宗加重了握紧龙椅的力道,最近他的眼前时常会出现重影,道长说了,这绝非老眼昏花,而是飞升之法的必要阶段。他阖上双眼,静待重影消失之后,才开口。
“朕倒是奇了,你一武夫,大字不识一个,在这里大谈盐利,你懂什么?”这番话听的朝臣们心下惊慌,晋太宗当真是公开羞辱常尚书啊!以后常武如何能在百官面前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