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为这事嘲笑了他一整年。
自此,他在小解晨尿这件事上十分谨慎。
但凡那尿盆子已满过一半,他便再不能去增添一些,一定要出去在对面破柴房里解决。
虽然不久前那柴房已经垮了,可遗骸还在,依然是个适合小解的地方。
故而每个早上的这个时刻,石伢的行踪是十分有规律的。
这日石伢睡眼惺忪的解完手,转头要窜进家门时,忽的旁边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枚铜钱,在晨曦里熠熠生辉。
有钱不拣是傻瓜。
石伢毫不迟疑的将铜板装进口袋里,然后下意识的往附近瞧。
他的绿豆眼立刻敏锐的发现,几步之外,又有熟悉的光芒闪动。
如此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竟拣了四枚铜钱。
大清早走路竟能捡钱,这真是意外的一条财路呢。
当他拣起第四枚铜钱后再往前走,这次如论如何都没有第五枚铜钱出现了。
他其实是个极容易满足之人。
他正要高高兴兴的回头,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远处站着位穿戴长相都不出奇的五旬老妇,手里拿着只鸡腿正向他晃动悠。
此时他还有些矜持,对着老妇一摆头:“我不要,我有钱,刚够买一只呢!”
刚拣的还热乎的四文钱再加上他兜里原本就有的一文,正好凑够一只鸡腿的钱呢。他可是鸡腿的老主顾,知道行情。
老妇笑道:“你的银钱只够买一只鸡腿,你吃了你阿婆怎么办?”
他舔了舔下唇,固执道:“我可以和阿婆一人一半,或者我不吃,都给阿婆!”
老妇到了他身边,抚着他额头赞道:“真是个孝顺孩子。如果你先吃了我手里这只鸡腿,我们用你兜里的铜板再去给阿婆买一只。如此你既尽了孝道,自己也能一饱口福。岂不是两其美?”
石伢想一想,还真是个好法子呢。
在他将鸡腿接过来咬了一口之后,他保持了最后一次理智,他问:“阿婆,你为什么要送我鸡腿呢?”
老妇的笑脸凑近他,张开嘴说了几个什么字。
然而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他那时晕了过去。
秋日清晨的偏僻之地里,周围人不太多,老妇熟门熟路用手上的大巾子盖住石伢头脸,抱着他一路小跑,钻进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低声说了句:“得手!”
鞭子“啪”的甩响,骡子吃痛,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普通的一天,普通的骡车,没人留意一个穷苦人家的娃儿中了旁人圈套,被药晕后塞进骡车,一路送到了码头。
此时码头上出行之人不多。老妇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上了船,还同一旁的艳丽妇人热情打招呼:“我带孙子去串亲戚,起的太早,娃儿瞌睡……”
柳香君这位艳丽妇人见一旁的老妇十分健谈,便同老妇打趣道:“真让人羡慕,四十出头孙子便这般大了!”
老妇笑道:“他婶子真会说话,老婆子我都五十啦!”
两人说说笑笑等开船,那船夫见船上只有这两个半船客,硬是拖拖拉拉不肯走,直到再上来两人,忖着一时半会等不到人了,这才无可奈何的起了锚划了篙,往下一个码头而去。
两岸景色极好,然而看多了也便了了。
老妇怀里抱着石伢手脚发麻,换了个姿势,又同柳香君攀谈起来。
两人先是从近日那忽晴忽雨的天气说到听闻附近某处河坝垮塌被及时堵上,又说到近日的菜价肉价,逐渐就放开心怀说到了个人私事上。
老妇笑道:“你这妮子长的细皮嫩肉却带着恁大个包袱去走农村,瞧着一看都不像是长住农村之人。别是与夫家绊了两句嘴,就使了性子要回娘家去……”
柳香君听闻此言,盯着湖面呆了半响,叹一口气,道:“不怕让婶子知道,我早些年遇人不淑,刚生下的娃儿被人抱去送了人……”
对着陌生人,这些年的隐秘和委屈齐齐涌了上来,她眼圈一红,喉头哽了哽,续道:“我打听了五六年才打听到我那苦命儿被送到了沿岸的庄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找出收养他之人,等我问过去,那户人家却不承认。莫说还给我,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我私下里问了邻人,我儿这些年就没吃饱过饭……不过五六岁,还没灶台高,给那家人洗衣做饭……”
说到此处,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那老妇却是个爱听故事的,见柳香君迟迟不再开口,不由催促她道:“后来呢?”
柳香君拭了把眼泪,续道:“那邻人说这两日没再见着我儿,估摸是那户人家怕我去要人,将我儿藏了起来。我此番带了包袱皮去,就是想与他家打长久战。我儿,他还我也好,卖我也罢,把人给我就行……”
老妇听到此处心里一动,问她:“收养你儿的那户人家是哪个庄子的?”
柳香君擤了把鼻涕,瓮声瓮气道:“曹家庄子……”
老妇一听,这不就是她们最近隐藏拐来娃儿的地方?此番她就是要将怀里这娃儿送去曹家庄子,待明日连同所有娃儿一起送出江宁府,卖往京城里去。
为了不暴露行迹,她便不再同柳香君说话,稍稍挪开些距离,抱着石伢不言不语坐在一旁。
------题外话------
芸娘:大家都别出去讲我是被S憋醒的,求给我留些面子啊!都是石阿婆的错,呜呜呜呜呜
第86章 断臂之仇当报则报
石伢瞧着精瘦,实则极藏肉,抱在怀里比抗了一扇猪肉轻不了多少。老妇手臂被石伢压的发麻,船板又极硬硌的她腚疼。
起先同柳香君说说话转移注意力还不觉得,此时静悄悄坐着,只感觉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柳香君并未察觉到老妇对她的冷淡。相反她倾诉了藏在心底的那番事,对老妇越加亲近了许多。
她瞧见老妇被怀里娃儿压的坐卧不安,不由好心建议:“便让娃儿躺船板上也没啥,用巾子在身子底下垫着,不会着凉。你倒能轻松不少。”
老妇正要矜持谢绝,柳香君已极快的将盖在石伢身上和面上的大巾子掀下来铺到船板上,再那么自然的一转首,目光就顺势落在了闭着眼的石伢脸上……
老妇并不知眼前这位年轻妇人同怀里的娃儿相识。她心里一边暗骂柳香君多事,一边忙忙将大巾子扯起来要盖住石伢,柳香君一只手已经牢牢拽住了巾子。
柳香君内心波涛起伏不定,内心想了一百种暴起的法子。
譬如她立刻抢了石伢往水里一跳;
譬如她立刻抢了石伢然后把这人牙子往水里一推;
譬如她扑上去抓了老妇同她一起掉进水里,然后在水里抢过石伢;
……
然而都不保险。不但不一定能将石伢抢过来,还有可能搭上她的命。
她眼睛眯了一眯,面上重新有了笑意:“我听人说娃儿白日睡久了晚上失了觉,极难调整,要浑浑噩噩好些日子……”
说话间,她一只手倏地搭在石伢身上使了大力去摇,然石伢睡的死死半点反应都无。
老妇立刻将身子偏向另一边,回头狠狠白了她一眼,重新用巾子将石伢盖住。
柳香君在原处呆坐半响,一时百感交集,想着若是芸娘小丫头片子若是在这里就好了。那死丫头诡计多端,能有两百种解救石伢的法子。
前面江河心出现旋涡,船夫谨慎的撑着船,船身依然有些倾斜和抖动。
那老妇坐的离船舷近,身子不由跟着倾斜。
柳香君顺势往老妇怀里伸手:“哎呀小心……”
她一只手已经碰到了石伢耳廓,只需再往前伸一点就能抓住石伢胳膊,再顺势往出一拉,石伢很容易就能被拉出来。
然而老妇的动作比她更快。
老妇立刻扭了腰身,就将石伢远远避开了柳香君。随之再往远处挪了几挪。
这回,柳香君想做戏去解救石伢是一点不可能了。
船夫的呵斥声响亮传来:“都给老子坐老实点,想送命就自己跳,别带累一船人!”
船上立刻安静下来。
其他两位船客只将头埋在腹间打瞌睡,并不为这边的动静所吸引。
柳香君讪笑两声,不再动作。
船身避过了第一个旋涡,船身平稳向前,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曹家庄子。
在那里,柳香君能住进她提前赁好的农人屋子,日日上门去收养她娃儿的人家,或说好话、或坐地撒泼、或用银子诱惑,将她这些年最牵挂之人带回家,然后自赎自身,远离翠香楼。
在那里,老妇能将拐来的石伢送到关押所有娃儿的地方,然后收了银钱,蛰伏几个月。等这批送往京城的买卖做完,再出山为下一批买卖操劳。
没有人知道明天究竟怎么样,但所有人都坚信明天会更好。
船身再一次抖动,这次的旋涡比上一个还要大些,使得船身的倾斜更陡些。
船舷浸入水里,汩汩河水立刻溢了进来,老妇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下半身就被水打湿。
冰冷的河水激的她立刻起身往他处闪躲,抖动而盘旋的船身却让她的步子踉踉跄跄失了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