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蹙眉道:“好久的事?”
媳妇子一抹眼泪,道:“东家那日来的第二日,姑母便因偷盗被逐出园子。她家中屋子紧张,这几日在各亲戚家中轮番借住,遭人白眼,也不知今日又去了何处。”
第二日……
怎的就那么巧,她上回去的第二日,吴婆子便被逐了出去?
她问道:“前几个月我不在,园中伙食如何?娃儿们可曾常常腹泻?”
媳妇子听过,面上有些慌乱,吱吱呜呜道:“伙食都好,娃儿……小娃儿肠胃原本就比成人脆弱,有腹泻也是平常事……”
芸娘的心便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并不露痕迹,只做出严肃的模样,故意道:“你既然瞧见你姑娘的下场,便千万莫跟着学。平日好好听从黄管事的调配,莫偷懒。你出了我这园子,若还能寻到工钱更高的活计,我便跟着你信。”
媳妇子忙忙点头应了,逃也似的去了。
芸娘默默坐在骡车上,听着外间街面嘈杂的人语声。
一个人的话信不得,两个人的话该不该信?
她原该专门问一趟黄花,然骡车已到了“好春光”铺子前,她却有些踌躇。
如若黄花不承认,她该如何?
如果黄花承认了,她又该如何?
两人的情分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江宁的买卖,京城的买卖,黄花都是肱股之臣,一路互相搀扶到了如今。
到了这个地步,她依旧不信黄花会从中作梗。
然吴婆子被辞退的时间为何那般巧合?那媳妇子说话时遮遮掩掩又是所为何来?
她扶额半晌,敲了敲车厢壁,同车夫道:“去东市。”
京城东市,白日里卖菜蔬,夜里摆夜市,生熟食材不停歇的喂养了整个京城。
幼童园筹备之初,芸娘曾同黄花、青竹等人来过东市,一家一家的看菜蔬肉食,一家一家的摸底询价,最后方确定了几家菜蔬供应商,轮番往幼童园送菜。
经了一年多,就她所知,黄花曾因发觉供菜商在菜色中做过手脚,深恶痛绝的更换过商户。
可过去两三个月,她不在京城的日子,那些旧商户还存没存下,便不一定了。
她按照最初印象,欲往各铺子里去寻。然东市硕大,卖菜蔬的铺子,家家户户差别不大,她在里间转的晕头转向,也未寻到一处能认出人来的铺子。
她在挫败的同时有了自责。
如若她不是个甩手掌柜,将园子的事一应交出去,也不会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黄花的事若证明为真,她自己少说要承担三分的责任。
她绕着巷道转了两圈,直到要转第三圈时,方被一个穿着围裙的活计拦了下来。
伙计试探着唤了一声:“左掌柜?”,见她真的被唤的偏了头,方搓着手笑道:“未曾想真的是左掌柜。方才瞧见您在市场里转了许久,小的怕一时眼花认错,不敢上前相认。”
芸娘将这伙计打量一番,一点没有印象。
伙计哈着腰道:“此前,我家掌柜往您那幼童园送菜时,小的曾跟着伺候过,在园子里瞧见过您。”
她倏地盯着他,问道:“你家铺子,在幼童园里送过多久的菜蔬?近日里可还去送过?”
伙计便苦着脸道:“左掌柜可问到点子上了。此前我家这铺子送菜送的好好的,前两个月突然被停了下来。”
他往身后硕大的菜蔬小山上一指,道:
“我家掌柜原本以为双方合作稳定,便早早同乡间农户签了契书,多多定下菜蔬。谁知中途您那幼童园竟寻了个借口,停了与我家的买卖。
如今乡间农户每日送来像上一般的菜蔬,卖不出去便要腐烂,我家掌柜急白了头,日日往那些酒楼里跑,指望能寻个销路……”
芸娘心里一禀,立刻道:“快带我去见你家掌柜。”
伙计却一摊手,道:“掌柜一大早便出去寻销路,等回来,只怕还需一个时辰。”
芸娘点一点头,思忖半晌,道:“我去前面酒楼等。今日晌午之前都会在那处。你告诉你家掌柜,若不来寻我,错过了今日,那些菜蔬就烂在你家铺子里。如若知道有旁的铺子也是你家这种情况,一并带过来。”
伙计一听,忙忙道:“左掌柜请慢行,小的速速去寻我家掌柜,一定速速去寻您。”
芸娘点一点头,出了东市,坐了骡车,一路往常去的酒楼而去。
正值午时,酒楼里客似云来,上座了至少八成。
芸娘要等那些菜蔬肉食掌柜,便在大堂占了一个空桌,点了三两个菜,先觑空将自己喂饱。
平日有女客来酒楼,多数是进了雅间。
今日大堂竟来了如此一位美娇娥,引得众汉子频频打望,原本嘈杂的大堂里,一时少见的静了下来。
围着大堂绕了一圈数个雅间中的一间,因要引来穿堂风凉快凉快,雅间门敞开。
离门近的人,一眼便瞧见了大堂里的那抹倩影。
安济宝嘴角一挑,饮下一口酒,方转头看着被他挡住了视线,此时正一脸郁郁的玄衣青年殷人离。
安济宝瞧见他举起酒盅一连饮了五六下,方啧啧道:“你还在以茶浇愁,可见并不是很愁。”
他拿起酒壶,亲自为殷人离倒了一杯酒,劝道:“借酒浇愁,才显的有诚意。”
殷人离看着酒杯中的琼浆半晌,摇了摇头,取过来一个茶杯,又连续饮了三四杯茶水。
安济宝便道:“你这般颓废,又不说个所以然,我想医你,都不知如何下手。”
他自己先执筷用了两口菜,方劝道:“你如今饭也不吃,药也不吃。你香消玉殒了,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岂不是亏的慌?先且吃两口饭,将小命吊住,我再帮你医相思病。”
殷人离摇摇头,半晌方长叹口气:“我有负于她,只怕她这几日都吃不下饭,我又哪里能吃的下。”
“哦?”安济宝听他无头无脑的一句“有负于她”,八卦之心被勾的蠢蠢欲动,转头往大堂望去,见芸娘已刨完了第二碗饭,正在同面前一盘水晶蹄髈做斗争。
半分不见“吃不下饭”的症状。
他再提一提嘴角,转头同情的看着殷人离:“我觉着,只怕你是单相思了……”
第442章 寻证人(九更)
在这人世间,芸娘有三重倚仗。
第一重,是她阿娘、阿婆和阿妹。心中有挂念,她大步往前冲的时候,便不觉着孤独。
第二重,是银子。有银子在手,她便不怕犯错,有靠山。
第三重,是她方才才悟出来的,吃饭。无论往前冲,还是赚银子,人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奋斗,才能勇敢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波。
若像她此前那般饿着自己,实在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安济宝的视线穿过敞开的雅间门,瞧见她已将半个蹄髈风卷残云的吞进了腹中,不禁再次看向殷人离,同情道:
“你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负了她?但是,出于你我自小长大的交情,我倒是好心提醒你一回,只怕仅仅是你觉着负了她。那位左二,怕是完和你不在一出戏里。”
殷人离沉默半晌,又饮了一杯茶,方道:“我……我曾骗她我重伤不治,引得她关心了许久。后来……”
他和她之间的波折,概括起来,虽是源于个“骗”,可又何止是引得她“关心”的程度。
她和他之间,虽然是她“先动的手”,可后来她不也说的清清楚楚,如若不是以为他行将就木,也不会那般轻易就“动”了他……
明明有数人都说过,女人一旦被“睡”了,就会一心一意跟着那人。
他的芸娘和他睡的那般好,两厢里都心神俱醉。
然而她发现了真相后,却同旁人说的不一样。
她毫不客气的、花心思设了局的,让所有参与过的人,真的就身败名裂了。
他被皇上在宫里赐了鞭子时,他是真的瞧见,她的面色变都未变过一分。
他一直想不通,为何芸娘同旁的女人竟不一样,都已经委身于他了,却同他说断就断,断的还很决绝。
安济宝不知他是如何骗的她,然一听这话,却拉长声“呀……”了一声,口中啧啧半晌,指着他道:
“你完了,你彻底完了。女人都是小肚鸡肠的,最受不了的就是个‘骗’字。旁的女人也就罢了,这左二,却是女人中的女人,比小肚鸡肠还小肚鸡肠。
我同她认识的比你短,也知道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竟然能骗她,可见你是嫌日子太过舒坦。”
他又摇着头惋惜了一番,道:“原本我想着,左二和你苏师弟的亲事没成,这下你算是来了机会。可后来她竟走了皇上的路子,不知怎地就求了个‘亲事自主’。可惜啊可惜……”
殷人离蹙眉看着他,面上的愁云几乎要榻下来,哽咽了一声,道:“你也曾是京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积累了无数经验。你倒是说说,我同她之间,难道,就真的没了法子?”
安济宝转头看向大堂,见此时芸娘原本一人坐着的四方桌旁,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