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怔忪半晌,方喃喃道:“民女……谨遵教诲……”
回家的骡车上,她靠在厢壁上,脑海中依然是那人被鞭打的情形。
满是倒刺的蟒鞭一共换过四回,每换一回,其上的倒刺便长一些,密一些,抽打在人身上,剜出的血肉便多一些……
她曾报过许多仇,或只是捉弄,或是下狠手,每回她都觉着解恨,内心舒爽。
然而这回,同她过去的体验然不同。
一旁的青竹此时正一百零一遍的重复着:“他竟然是皇上……他竟然是皇上……”
她回头同芸娘道:“阿姐,王侍卫竟然是皇帝,你此前怎地没同我提起过?”
芸娘转头瞧了她一眼,道:“殷侍卫……我……”她急着表明心迹:“我没同他好,一点儿都没有。”
青竹原想要说她问的明明是“王侍卫”,哪里是什么“殷侍卫”,然看芸娘竟然比她更恍惚的模样,便回了头,自己再次感叹道:“他竟然是皇上……”
平阳街柳条巷的殷宅和李宅两家,同时起了一阵喧嚣。
殷宅的喧嚣是源于自家主子被血淋淋的抬回来,众下人先是被惊吓的哭嚎一番,随即忙忙碌碌去寻安郎中。
李宅的喧嚣却是源于自家主子心情不好。
自回了宅子里,李家众人便大规模被芸娘猪不是狗不是的嫌弃了一番。
先是说韭菜竟然胖成一根白葱,哪里还有韭菜的纤细苗条。如若再贪嘴,就改了她爹娘给她取的名儿,连最后一丝儿对亲人的念想也不给她留。
唬的韭菜立时勒紧了裤腰带,发誓要将自己重新饿成一根韭菜,好如了自己这名儿。
再是说晚霞近来身手迟钝,连翻身三百六十度上房顶再后空翻七十二回最后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屋脊上都做不到。如若她再不练功,就让她从哪来回哪儿去,莫再占着茅坑不拉屎。
唬的晚霞一有闲暇便各种姿势练习翻筋斗,恐防被退回给旧主子,在丫头界成了笑柄。
两位丫头被说了嘴,余下的彩霞和蒜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轻易不敢在芸娘眼前晃悠。
芸娘抓不到两人错处,便将目光盯上了吃斋念佛的李氏,说她日夜念经,一本《金刚波若波罗密经》翻来覆去念了两三年,也不知道换一本经书,实在是没有进取心,在神佛面前怎么好意思晃悠。
激的李氏忙忙外出买了好几本经书回来,立志拓宽自己的知识面。
便是李阿婆,她也去刺了两回。
李阿婆原本歪着嘴,略略能下床挪动着走一走。
被芸娘刺的心火大,她一连几日,日日去后园空地上快走转圈泻火,行了七八日,倒是恢复了过去行走能力的近八成功力。
芸娘一人引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等到了夜深人静时,外间皓月当空,她方能静下心来正视一回自己的内心。
她到底是喜欢他呢?还是憎恶他呢?
如若说她喜欢他,可为何得知她被人诓骗,她就那般愤怒,想将他身上戳几个血窟窿?
如若说她憎恶他,可为何今日他被鞭打满身血污,她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意?
她此时固然摆了正视自己内心的态度,然而她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却半点都看不真切。
此时院里诸人皆静悄悄,一墙之隔的殷宅,虽有些动静,她却听不真切。
然偶尔安济宝的笑声却能清晰的传了过来,倒是令她烦恼不已。
他究竟笑什么?
“你究竟笑什么?”
趴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殷人离一边忍受着安济宝粗手粗脚擦药的疼痛,一边还要忍受着安济宝的嘲讽。
他心里烦躁,低叱道:“你再笑,你便出去,莫伤我的心。”
安济宝便强忍下喷笑,极力绷着脸,叹道:“你中意的人将你戏耍成这样,你倒是乐在其中。”
他再挖了一块药膏涂上殷人离的后背,道:
“我上回说你要‘告老归田’,未曾想竟一语成谶。我瞧着左二竟然是你的福星,一出手,便将你从那出生入死的位置上解救了下来。
你那些属下的丑态虽闹的阖宫皆知,然他们被打了鞭子,回去说不定还要为左二建生祠,日日点烛燃香,祝她长命百岁。”
待他涂完药,道:“要我说,你也不是个愚钝的,你同她都是一肚子鬼主意的人,快快将她娶进家门,你们俩互相祸害,反倒放了旁人一条生路。”
殷人离听罢,郁郁道:“你说,如何才能赢得她的心?”
安济宝收好药箱,临走前道:“我的主意虽粗鄙,却有用。你若当一回小人,同她同床共枕一夜,等她醒来,保证对你服服帖帖。”
殷人离听罢,只觉着更郁郁。
显然他们了解的女人,与他的女人,不是同一类女人。
他的女人,睡过他,等下了床榻,生了气,心狠的能使计让他挨鞭子。
反而是他,自被她睡了,便对她服服帖帖……
第439章 幼童园的龌龊事(六更)
日子不能停留在原处。
银子仿佛悬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驱使着芸娘不知疲累的往前走。
回京歇息了七八日,她便着手巡查各个店铺,将各铺子的账目好好翻查一回,谨防她不在京里的这三月,底下有人偷偷使幺蛾子。
然令她欣慰的是,即便她不在,铺子里的账目都是没问题的。
可见她看男人的眼光虽不怎么样,挑选合作伙伴和帮工的眼光却极好,都是些实诚人。
她巡视完自家铺子,往唯一的加盟铺子去了一趟,顺势便去了幼童园。
单看幼童园本身,是项亏损的买卖。
且同去岁相比,今年月均的亏损是去年月均的两番。
可如若将每位帮工的出产连带在一起算,便能印证,芸娘当初为了分担女工们的劳作而开办的幼童园是有多明智。
到现下,幼童园已有十几个娃儿,上至五六岁,下至一两岁,都在园里或顽皮、或乖巧的生活学习。
芸娘去的时候,各娃儿将将用过晌午饭。再有半个时辰,帮工们便要来接娃儿回家,等第二日一大早再送过来。
永常正帮着杂役扫地,瞧见芸娘进来,跳的老高,几步窜过去,牵着芸娘手喜笑颜开。
芸娘看他忙的一脸汗,便佯装生气道:“怎地不进去听先生讲书?偏要做这些活计?”
她指着他胸口揶揄道:“你可是我们的小公爷,手里还有几个银子存在我这里,从小就该念书,长成个斯文人。”
永常扭捏了半晌,忐忑道:“阿姐,我想学武……”
他双眼晶晶亮,道:“我想和殷大人一般威武!”
芸娘便肃了脸,一本正经同他道:“救你,是我的主意。他出面,最后还分了银子走。你心里不该惦记着他,只能惦记着我。怎能要成他那样的人?应该成我这样的人!”
永常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阿姐也会武?”
芸娘恨铁不成钢的敲敲他的小脑袋瓜,谆谆善诱道:
“做人怎么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你看阿姐,只靠智慧,也走遍天下无敌手。阿姐就是吃亏在没有念书的事情上,否则更聪明。
去,趁着先生还未下学,进去念书去,日后若考不上功名,你那两百两银子,再莫想着从我手里拿回去!”
永常初见她的一腔热血瞬间被打击归零,垂头丧气的进了学堂。
她微微一笑,缓缓跟在其后,站去了窗边往里瞧。
大童课堂里,坐着四五个男女娃儿,跟着先生开蒙。
今日先生讲的是《幼学琼林》中的《岁时》,正摇头晃脑的讲道:“……初一是死魄,初二旁死魄,初三哉生明,十六始生魄……”
底下的娃儿们也跟着摇头晃脑的念了一遍。
一句念过,先生便点了底下的黄伢道:“你来说说,这句是何意?”
黄伢已长成个圆滚滚的娃儿,被先生金手一点,立刻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显露出巍峨的小腹,如地主老财家的傻儿子一般,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眼角一瞥,瞧见窗外的芸娘,立时发出求救的信号。
芸娘只抿嘴一笑,刮着自己的脸羞羞他,便转身往幼童学堂里晃荡去。
看顾幼童的四个年轻妇人们虽不似晚霞那般会翻筋斗,然要么性子温柔有耐心,要么热情活泼能带着幼童玩耍,每个小娃儿都被看顾的极好。
芸娘转去院里,瞧见正在归置诸物的吴婆子,便同她道:“阿婶帮我寻的几个姐姐,都十分好,我是很满意的。”
这吴婆子原本在幼童园当杂役,是个包吃不包住、只偶尔留在院里值夜的活计。
她家中住处有限,两个儿子成了亲,她将她的房舍腾给儿子儿媳,便没了她的栖身之处。
后来求了芸娘,也不用旁的人轮流值夜,她日日夜夜吃住都在园里,倒是既有住处,还能有银子拿,心下对芸娘便十分感激。
她此前得知东家要成亲,然后来不知怎地,却没成亲,等隔了半年再瞧见她,竟是比以前瘦了不止一圈两圈。可见在亲事上是受了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