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无声地盯着那支毛笔,末端镌刻的“林页”二字就那么明晃晃地悬着,残忍地悬着。
“他……”他决绝地阖上了眼,“他死了。”
话音落定,殿里一片死寂。
连为虞锦擦着头发的宫侍都不由得摒了息,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女皇的神情。
虞锦脑中一片空白,对这个答案毫无准备。
她在闲来无事的时候设想过许多次林页现在的生活。她想过他可能泯然众人,向现实低了头,嫁人成婚,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想过他或许有幸逃离了家里、离开京城,甚至离开了大应,去规矩不这么严的地方云游四方。她想过他可能嫁了个好妻主,纵不能成全他的梦想也能陪他谈天说地;也想过他可能嫁了个不太好的妻主,不屑他的追求,让他终日郁郁。
但她从未想过,他已经死了。
怎么……怎么就死了呢?他和楚倾差不多大,怎么就死了呢?
她不敢接受这个结果,心里抵触之至。木了不知多久,她才从恍惚中回神,声音颤栗不止:“怎么死的?”
“他离开太学是因为……”楚倾再度睁开眼,望向那支毛笔,“因为家里给他定了门亲事。妻族势大,他混入外舍院参试这种事,家中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亲家知道,只得疏通关系求太学隐瞒,再将他关回家里,学他该学的东西,直至成婚。”
一字一句,他说得很平静。当年的记忆、乃至这些年的坎坷一并在脑海里翻涌着,只让他觉得天意弄人。
“然后呢……”虞锦鼓足了勇气才敢追问。
她自知楚倾口中“他该学的东西”是指什么,不敢多想林页那样的雄心壮志被关进那样的牢笼里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然后……”他好似也有些难过,她听到他的声音滞了滞,才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
“怎么死的?”轻吸着凉气。
他说:“臣也不太清楚。”
林页怎么死的呢?他是真的不太清楚。
好像就是在那一把火之后,他突然就想开了。既然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那按着长辈的心意得过且过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他偷学那些东西的记忆也没有多少是美好的。诚然读书的过程让他沉醉,但与之相伴的始终是旁人的嘲讽、家人的呵斥,母亲气急时甚至为此对他动过手,斥他为“家门不幸”。
唯一支持过他的,就是在太学里结识的那个他一直不知名字的小姑娘。
最难熬的那几年,乃至进宫后过得暗无天日的那些时日,他都是靠回想她当时鼓励他的话捱过来的。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她是谁。
缘分多讽刺。
而他的存在,比缘分更讽刺。
她还记得他、还在为他的特立独行辩解,他却早已将她牢记不忘的那些愿望放弃得一干二净。
他再也不会是林页了。
第39章 原委
又半晌的安寂, 楚倾隐隐听得几声啜泣。
啜泣声压得极低,压抑,但掩不住那份难过。
而后幔帐突然被揭开,他猛地坐起身, 迎上一双泛红的双眼
“葬在哪儿了?”她问。
“什么?”他避开她的视线。
“林页, 葬哪儿了?”
“……臣不太清楚。”楚倾摇头,“臣与他并不太熟。”
她的眼泪不禁涌得更厉害了一阵,竭力睁住眼睛强自忍了忍,硬声道:“罢了……”
她转身踱向罗汉床。都这么多年了,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楚倾一语不发地望着她的背影,在她坐到罗汉床边的同时他下了床, 自顾自打开她的衣柜,蹲身翻找。
“元君找什么?”虞锦不解,他不作声,翻了半晌, 终于找了块绢帕出来, 折过去递给她。
虞锦接过来抹抹眼泪:“你睡吧, 朕没事。”
她只是对林页感到惋惜。那么好的人,就那么早早地没了。她又当时就在皇太女的位置上,现下忍不住地在想, 假如他是病死的, 那若有她给他传个太医, 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假如他是出意外死的, 那若当初她动用皇太女的权力将他留在太学读书, 会不会就不会有这种意外。
对过往之事做这样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她忍又忍不住。
楚倾沉默地看着她哭,等她擦完眼泪,抽噎声也淡去,他又沏了盏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盏,看看他,再度道:“你睡吧。”
“嗯。”他轻声一应,“陛下别太难过,林页也不会想看陛下这样。”
虞锦哽咽着点点头。
“陛下明日还有大朝会。”他一时没有太多勇气与她视线接触,“没多少时候可睡了。”
“朕知道……”虞锦应了声,稍微喝了口茶缓解哭得不适的嗓子,便将茶盏交由宫人撤走了。
她一语不发地躺下,他便也没在罗汉床边多留,折回床榻那边去。
这晚虞锦久久难以安寝,楚倾借着未褪尽的药力睡得倒快。翌日虞锦强打精神去大朝会,大半日的仪程下来,忙得头晕目眩。
但忙也有忙的好处,这般忙碌一通她就顾不上想林页的事了。事情过了那么久,多想本也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终于回到鸾栖殿时已过晌午,被差去守着虞珀的邺风还没回来,晨风又禀说元君也还没醒。
虞锦不禁无奈:“药劲这么大么?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多睡睡就好了。”晨风神情复杂,虞锦叹气:“罢了。去传楚休来。”
边说着边进了殿,床榻那边果然静悄悄的,她小心地揭开幔帐看看,他也没有察觉。
她便这样“放纵”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扒在床边看感觉更好。
真好看。
他的睫毛好长啊。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碰了碰他的睫毛。
下一瞬他蓦然睁眼,吓得她猛然将手缩回,四目相对间好生尴尬!
“你……醒了啊?”虞锦讪讪,刚刚犯了事的手指局促地搓着。
楚倾一脸好笑地看向她,双眸灿若星河。
他其实也就是听到她在内殿说话的声音时才醒,脑子一时还有点昏,便没急着起来。
谁知她就直接揭开床帐杵在了旁边?他不睁眼也不知她有什么事,就去探她的心思。这一探,就听到她在心底一个劲夸他好看。
翻了个身,他侧躺着,目不转睛地也端详起她来。
虞锦被他看得更加心虚,向后躲了一躲:“看什么看?”
“陛下的睫毛,也很长啊。”他认认真真道,继而语调一转,“何必玩臣的?”
言毕他竟直接伸了手,就势想碰她的睫毛。虞锦嚯地站起身,猛一步退开,面色沉下去:“你胆子大了是不是!”
楚倾笑而不言。
是,他胆子是大了。以前他岂敢如此,可昨夜那么大的事她都可以不做计较,难道还能因为他碰碰她的睫毛而动怒?
虞锦绷着张脸离开床边,刚走两步,楚休进了殿。
楚休适才听见了她的怒喝,心下不安,定睛却见兄长还躺着,姿态散漫,又略放了几分心。
“……陛下?”他看向女皇,女皇颜色稍霁:“给你个差事,办好了有赏。”
楚休颔首:“陛下吩咐。”
女皇道:“去姜贵君那里,把元君宝印拿回来。”
“啊?”楚休一愕,楚倾面色也微变,虞锦摆手:“去吧。”
楚休只得依言先去照办,虞锦回过头看楚倾,楚倾若有所思:“倒不一定都是他。”
“朕知道。”她点头,“但他昨天那番话落井下石总不是假的,六宫是不能给他管了。宝印先收回来,你若懒得理那些事也没关系,朕看顾文凌倒还正派,你交给他好了。”
先前大选的时候,她就想过索性把宫权都拿回来给他好了,也算物归原主。
最后之所以没那么做,一是觉得楚倾这性子未必愿意多理那些事情,二也是考虑到姜离操持宫务已有两年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突然把宫权收回来容易,可让外人看着就跟姜离犯了什么错似的,姜离也冤。
但现在,姜离自己心术不正就怪不得她了。
楚倾坐起身,神色微凝:“若陛下肯给臣宫权……”他注视向她,“臣可否彻查昨晚的事?”
这倒让虞锦有点意外。
“你愿意管这种事?”她边说边又点头,“原也是要彻查的。”
就是楚倾懒得管,她也是要彻查的。
先前宫中或许有许多人踩他,但那归根结底是她的错,他们不过是顺应她的心意。如今连宫外都在传他们之间有所缓和,后宫之中只会更为清楚,还敢来这套,怕是觉得她太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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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肃宫,姜离淡看着楚休端着元君宝印离开的背影,僵硬的面色半晌久久缓不过来。
三年多来,他自问最清楚女皇的性子,也清楚这宫里的行事规矩。
——后宫之中,但凡沾染通|奸的嫌隙,哪个不是一死?再圣明的帝王也容了不得这样的事情,他以为楚倾势必逃不过这一劫。
只消楚倾死了,真相如何又还有谁会在意呢?说到底不过一个罪臣之子。女皇纵使原本对他有意,杀他出气之后也未必会有闲心再去细查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