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锦准备好了要拦他见礼,但或许是她的举动过于轻松,他出乎意料地并未多礼。
他打量着她笑笑:“陛下打完猎了?”
虞锦嗯了声,目光一睇不远处的宫人:“挑了两只兔子给你。”
“谢陛下。”他道了声谢,然后两个人一时都没话说了。
气氛安静下来,马吃完他手里的草料,又凑过来吃虞锦手里的。温热的呼吸喷得她手上一阵阵发热,她将注意力投在它身上,喂得怡然自得。
楚倾开始奇怪她为什么没了下文:“陛下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低垂着眉眼。
唉,还是傻了。她寻到自己的心思,觉得时日既然不多,不如就再好好地跟他相处一阵子,可他不知道这些啊。
过去的一年里,她只要找他,或多或少都是有事要说。
现在她的举动在他眼里一定奇奇怪怪。
她生怕他再行追问,搜肠刮肚地想要编个理由出来。可他竟然没再问,绕过她,一语不发地摸起了马鬃。
他可以探她的心事,但他忍住了。
昨天的一整夜,他心神不宁。
他控制不住地一直回想她小心地问他身上疼不疼,跟他说手上的伤要好好养,最近不要再去骑马了。
接着她又补充说,可以回宫之后去后山骑。
她对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于公于私都不该。
接着他又幡然惊觉,自己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古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愈发乐于读她的心思了。
最初的时候是为了自保,那时他想他多明白一点她的想法,总能避免一些麻烦。可她的想法常与她的表面判若两人,让他觉得意外、觉得有趣。
不知不觉的,他就这样读个没完了。他笑看着她的心口不一,暗自嘲她刀子嘴豆腐心……
可他们之间,实不该如此。
他不该觉得她“有趣”,这个评价过于的正面,还夹杂些许暧昧,是他对她不该产生的情绪。
他该恨她的。哪怕他可以不计较她对他做过什么,也该记得楚家二百多口人都还在牢里。
所以他早早地出来照顾马了,他要做些事情将心思抽离开来,摒弃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为什么偏又这时候找过来。
手指搓着骏马黑亮的鬃毛,搓了半晌,楚倾才又找了句话来说:“陛下。”
她看他:“嗯?”
他无声吁气:“臣的家人,在牢里关了三年了。”
这是句足以让他冷静下来的话,周遭都为之一冷,她眼底也一颤。
但他还是将话说了下去:“刑部查不出来,是不是?”
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带着几分不恭敬的轻嘲,那是她最不喜欢的态度,额外添了一剂久违的淡漠疏离。
周遭的氛围顿时变了,原本相顾无言的简单尴尬一息间变得紧张。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宫人都惶恐地低下了头,邺风似乎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哑了一哑,又没说出来。
楚休直惊得汗毛倒立,猛地站起身:“哥……”
虞锦也一怔。
纵使她早在过来之前,心里便对楚家之事已有计较,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她有点乱了阵脚。
放在往常,她该跟他发火的,就算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也该发火让别人明白他的态度。
可昨夜刚摸清的百转柔肠,让她没办法那样凭着理智对他发火了。
“楚倾你……”无措之下,她直生出一股懊恼。
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这个!
不知怎的,他就鬼使神差地有读到了她的心,就听到她慌张无措:
“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会不会聊天!”
“真是烦死了,怎么这样!”
字字愠恼之余,他闻得一声微不可寻的哽咽,听来难过。
一时无暇分辨那究竟是她的心音还是她真被逼得发出了这么一声,他抚着马鬃的手一顿。
“陛下当臣没说过。”他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又想噎住,险些咬到舌头。
“呵。”女皇发出一声轻笑,继续喂着马,脸色不太好看,却不多理他。
他听到她心里说:你长得好看,我不跟你计较。
第33章 案卷
又几日后, 圣驾启程回宫。
回宫不多时就入了腊月, 自腊月十五起, 百官都快歇一歇, 不打紧的政务都可后推, 是一年里难得得闲的时候。
是以通常来说, 大家都会在腊月十五前将手头的事务理一理,就像做年终总结——看看哪些办得好、哪些办得不太好;再瞧瞧哪些可以推到明年你再说, 哪些过年时也得加紧办。
三省六部也或多或少地要向皇帝禀个话,说说政绩、表表忠心,查漏补缺。
不过这种总结, 总归是走流程的性质居多,没什么特别紧要的。虞锦大半时候都听得心不在焉,只在刑部与大理寺进来禀话时提了几分神。
刑部提到今年了了几个大案, 惩治了几个贪官, 也提了一嘴太学大换血之事。
大理寺主要说了说律例的修改, 又提了些新的想法,细则要等日后的早朝慢慢议来。
没有人提楚家。
这是两个对楚家案接触得最直接的衙门, 却没人提楚家一个字。就连明摆着行刺未遂的楚枚都没被提及,她们好像都在绕着楚家走。
虞锦皱了眉头, 心说你们怎么回事?
我等着楚家的案子出结果呢, 你们心里没数啊?
抿了口茶,她只得自己开口过问:“楚家的案子, 怎么样了?”
为首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相视一望, 后面的几个下属官员也都滞了一下。
女皇黛眉锁得更深:“查得如何了, 你们总该回朕一句话。总不能让这案子一直悬而未决,楚家二百余口人经年累月地这样押在牢里,朕还嫌他们浪费粮食呢。”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又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虞锦打量着她们,语气中也有了愠意:“你们怎么回事?今年一年的时间,扫盲班在西南开上了,甘肃的路也都开始修了。楚家这案子拖了三年,你们就拿不出个结果?”
二人都是一震,主理这案子的刑部尚书心底更升起忐忑。
抬眸看看女皇的神情,她有些诧异地发觉女皇好像真的在等她说个实情,一时不由更为心惊,忖度了半晌,她侧首示意下属官员都退了下去。
大理寺卿一看,也示意自己的下官告退。等她们离开,刑部尚书又揖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怎么个意思?
虞锦细看她的神情,不仅是深沉,还有两分紧张。
好像怕被她杀了灭口似的。
至不至于?
楚枚行刺她都经历过了,楚家还有什么大罪是她听不了的?
但她还是姑且屏退了宫人,邺风会意,无声地带着人离开。
“坐。”她颔了颔首,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沉默地落座到两侧。
她又道:“说吧。”
半晌的安寂,女皇问话时鲜有官员敢让她等这么久。但这话,刑部尚书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
她与大理寺卿都是和律例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凡事心中自有杆秤。官场沉浮,她们有时可以“为官不太正”——譬如陛下摆明了要办楚家,她们可以顺从圣意拖着这事,给外界一个暧昧不明的态度,不必跳出来为楚家说话;但她们终不想“为官太不正”——譬如知晓陛下恼了楚家,她们也并不想罗织罪名,落井下石。
如今,陛下想要个真话了。
刑部尚书沉了又沉,各种计较在心里过了不知多少个来回,终于颔首轻道:“臣等无能,没能查明楚家有什么大罪。”
虞锦一阵胸闷,食指轻按太阳穴:“怎么回事?”
“这个……”刑部尚书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慑,头垂得更低,“圈地、受贿,乃至逼良为娼……这都是有的。但都是不入流的旁支,与京中楚家走动都少,想将这罪怪到楚薄头上……不是易事。”
不是易事,而且也没什么道理。这样庞大的家族她们谁都清楚,哪一家没几个败类?
楚家京中本族都不沾染这些,已算家风拔尖的了。
虞锦眉心轻跳:“谋逆之事呢?”
轻顿,又言:“当初暗卫可是直接从楚家搜到过密信与城防图的。”
那是让她一刻都不肯再忍楚家的最终原因。
在那之前,纵使朝上已有不少人让她提防楚家,恒王与方贵太君也全力支持她办了这功高震主的一家子,她都还在顾虑母皇的话。
她的母皇一直教她用人不疑,而楚家最得母皇信重。她又清楚查办楚家必定大动干戈,原是不想在登基之初就闹出这等大事的。
可那些密信读来实在触目惊心。楚家不仅与番邦勾结,还买通了京中卫戍。
京中卫戍离得那么近,一旦逼向皇宫,她连斡旋余地都没有就要人头落地。
还有城防图。一卷又一卷,标注着京城及周遭各城情况的城防图,与那些密信放在一起,藏在楚家假山下的暗道里。
她读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被激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周围各城也被她们拿下,她真的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