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骁看了一眼睡得深沉的苏玛,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蹲下身一字一顿:“你在哪里看到的,哪里来的乌鸦,是怎么消失的,一点一点地说。”
吴用有些惧怕地看着他。
最后艰难地道:“白天,乌鸦从天上飞,飞到美人姐姐前......她们说话....”
百里骁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半晌,他的胸膛才有明显的起I伏:“接着说。”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
吴用总感觉对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压着,沉重得很,他就算是脑子不灵光也能感受到这种情绪,不由得说话也更小心了:
“我抓住乌鸦,美人姐姐不让。然后乌鸦就成了羽毛飞走了!”
他摊开手,脸上重复着白天的惊诧。
百里骁沉默地看着他:“可有说谎?”
吴用摇了摇头。
他猛地站起身,将吴用拉起来:“在哪里看到的,指给我看。”
吴用跌跌撞撞地跟着他,最后凭借着记忆来到了溪水边,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苏玛之前洗脸的地方:
“就是在这里。”
百里骁放开他,小心地蹲在溪水边。
黑暗中,水声潺潺,清冽的寒气逼人。
借着月光,他找到了对岸一块淤泥处,清楚地看到了几个鸟类的脚印。
他的下颌一绷,问吴用:“它果真变成羽毛消失了?”
吴用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激灵,赶紧点头。
百里骁闭了闭眼,又问:
“你可听见她们两个说什么了?”
吴用艰难地回想着:“美人姐姐说、说那只鸟什么都知道。”
说完,又回想起苏夭谨慎的表情,道:“而且我看美人姐姐好像很听它的话。”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补充:“那只鸟很厉害,可是我听它似乎快不行了,有时候会打盹。我一碰它就掉毛。”
百里骁敛了眉眼,看不清楚神色,他接着往下游走,走了不长,就看到一根漆黑的羽毛静静地躺在岸边,他敛了眉眼,刚把那枚羽毛捡起来,突然神色一变。
自从他碰到这枚羽毛,就像是碰到了什么开关,叫醒深渊巨兽。
刚才还隐有鸟兽蹄鸣,流水潺潺,但是此时此刻,仿佛一切都凝滞了一般,压抑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听不到半点声响。无论是风声、水声,还是鸟兽的名叫,在这一刻都像是被一只手抹去。
这个欣欣向荣的山谷,顿时变成了一幅沉默死寂的水墨画。
百里骁肯定,这不是他的错觉。
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凝滞,他确定有人在看着他。
这种感觉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仿佛是在无上峰。幼时被罚跪,风雪中父亲如冰一般的视线直直地射在他的身上,每次都让他颤栗不止。
然而在那时所受的冰寒远远不及现在。
他仿佛置身于千年的冰湖里,被千万根冰棱所对。
不像是一个人在看着他,像是有千万个人在看着他。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呼吸,他胸膛的起伏,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暴露无遗。
然而这里怎么可能会藏着那么多的人,一个人又会有这么多双眼睛吗?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人”?!
吴用在这种沉默中感受到了危险,战战兢兢地问:“你为、为什么不说话?”
百里骁慢慢地直起身体,像是负重着一座山,每直起一寸似乎就能听到骨骼的响声。
他将羽毛紧紧地攥在手心,看向吴用。
眸光晦暗,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像是深海下的翻涌,潜藏在幽深之中不见踪迹:
“无事。”
声音哑了起来,像是含着砂砾。
他将羽毛随手扔了,神色淡然:“乌鸦不可能会变成羽毛消失,是你看错了。”
他看着对方,眸光是深不见底的晦暗。
吴用一愣,刚想反驳就听百里骁就又重复一遍:“是你看错了。”
吴用被对方的语气吓得一哆嗦。
单纯的人直觉最准,虽听不出来百里骁的情绪,却能感受其中的沉重。
于是吴用开始怀疑自己,他想起美人姐姐说过,那只鸟是飞走了,不是消失了。美人姐姐是不会骗他的,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百里骁又道:“今天晚上的事不许告诉苏夭。”
吴用:“为、为什么?”
百里骁:“你已经答应她不会说出去,若是告诉她,她会生气。”
吴用懵了,刚才百里骁还不是说她不会生气吗?怎么转眼就变了?
只是心中有再多的疑惑,对上百里骁的眸子也只得咽了下去。
吴用不情愿地往回走,百里骁没有选择回去。
他沉默伫立,劲瘦的身影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如玉的侧脸仿佛是这幽暗里唯一的一抹白。
他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是在小梨死前的那只乌鸦,和总是盘旋在苏夭旁边的乌鸦,像是一条绳索,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情穿在了一起。
在沣城外,他是第一次看到苏夭与那只乌鸦对话,当时他就开始怀疑,为何那只乌鸦只张嘴却没有发出响声?
为何苏夭看起来能与它对话?那只乌鸦到底代表着什么?
小梨和苏夭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否与陷害他的幕后之人有关系?
几件事情压在他的心底,让他开始观察起了苏夭。
直到到了客栈,他故意说出自己的要来此地的目的,然后故意留出时间给苏夭。
果然如他所想,那只乌鸦又出现了。他对苏夭的怀疑又加重了一层,只是在她俯身熄灭烛火时,又不由得一怔。
那么温柔的神情,他只有在小梨的身上见过。
怀疑与直觉像是两根绳索拉扯着他的理智。
他想相信,却又不敢相信。
直到碰到了那个幻境,他才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他一直很想相信。
到了今晚,所有的怀疑都像是被洪水卷带的淤泥,终于沉淀了下来。剩下的就只是清澈的、如同深海一般厚重的思念。
因为他知道,既然乌鸦会说话,那么这世上就有鬼神,就有死而复生之说。
小梨与苏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这个念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胸口,一次又一次地涌入他的经脉,如果不是着夜风寒凉,他怕自己会瞬间冲回去,把那个还在装模作样的女人揉进怀里,用力到将对方揉碎。
他想要质问对方,为何故意接近他。
那个乌鸦到底交给她什么任务?
她又为何如此惧怕它?
她除了这两个身份,还有什么身份?
然而所有的疑问,都敌不过他最想问的:
“被长剑穿过的伤口,是否还痛。”
东方吐白,百里骁回到了山庄。
火焰下,苏玛安静地睡着。
他微微顿了顿,待身上的寒气消散后,这才进了屋里。
.
苏玛是被一股凉意惊醒的。
她一睁眼,就看到百里骁的胸膛,还带着深夜的霜寒。
他就躺在她的面前,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气息只有她能听出来的乱。
苏玛顿时一愣,她刚想抬头,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的手有些凉,还微微发抖,将她轻轻按在他的胸膛。
“莫动。”
声音也带着喑哑,像是沉甸甸地承载了所有的夜色。
苏玛嗅着对方身上冷冽的气息,看他微微起I伏I的I胸I膛近在咫尺,喉咙不由得一紧:
“怎么了?”
百里骁道:“无事。”
苏玛以为他是找不到线索所以心情不好,于是乖乖地躺在他的身前,轻声道:“你不要着急,明天一定能找到线索。”
然而线索是什么苏玛也不知道,这一段书里也是寥寥几笔。只是说百里骁知晓了真相,然后揪着吴用的领子,就出了炼刃谷。
然而真的融入了这个世界,才知道作者笔下的寥寥几笔,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
作者不会知道,百里骁怀着恨意强闯机关阵时,到底会承受多么大的反噬。
作者也不会知道,百里骁颤抖着手寻找真相时,会受到多少的煎熬。
作者更不会知道,百里骁知晓真相时,会痛到神志错乱,经脉逆行——那比被桃园的毒箭穿心还要痛上无数倍。
不过幸好,这一次有她在身边,她不会让对方再遭受一次了。
苏玛听着他虽然微乱但却有力的心跳声,有些难受地揪住他的衣领,微微叹了口气。
百里骁的手垫在她的脑后,指尖轻抚,苏玛被对方顺毛顺得束缚,又开始昏昏欲睡。
对方突然问:“这么长时间,不曾听过你提及父母。”
苏玛迷糊,下意识地接:
“我无父无母。”
反应过来后猛地一惊,后来一想这也不算是暴露身份,于是道:“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但是这也不错,我一直都是自由自在,也不会有人管我。”
说完,她抬起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百里骁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的身影盈到瞳孔里去。
苏玛一笑:“你是不是心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