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听得皱眉,“他不肯招认,到底是顾忌着什么?这件案子证据确凿,已经上达天听,满门抄斩的罪名定然是逃不掉的了。咬死不认,不过是多受些磋磨。这些浅显的道理,他一个为官多年的人竟不明白?”
吕卫群叹道,“他如何不明白。只不过还是心存侥幸,以为能多拖些时日罢了。他家老娘今年八十几了,丁向乾是个大孝子,兄弟们猜度着,或许是想拖到他老娘寿终正寝,不必这么大年纪去菜市口走一遭罢。”
周淮沿着长道笔直往刑室处走,听吕卫群说完,当即追问了句,“他母亲人呢。可拘过来惊风司了。”
吕卫群大惊,“他老娘那么大年纪,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兄弟们谁也不敢碰,只怕手指头一戳就死了!丁向乾全家都拘来了,只留了她老娘和一个婢女在丁宅,两个兄弟在门外把守着,碍不了事。”
周淮停了脚步,转过视线,盯着吕卫群看了片刻,直到他回避视线,低下了头去,这才淡淡道,
“我倒忘了,你也是个孝子。明知道丁向乾案的关键在他老母亲,你还是动不了手,以至于要误事。——丁向乾这桩贪污案子你不必跟了,把案宗转给韩铮。韩铮是六亲不认之人,莫说八十多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便是全身入了土的人,他也能拘过来。”
周淮说话向来轻声慢语,听在吕卫群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他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是卑职一时糊涂!卑职犯了蠢!还请五爷再给卑职一个机会!我这就遣人去拘拿丁向乾的老娘!”
周淮允了,安抚他道,“目的只是要丁向乾认罪,无需对老人家用刑。你亲自跟过去拘拿,路上照看着。”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刑室外头。
浓重的血腥气味,夹杂着犯人的痛苦哀嚎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了过来。
吕卫群推开了刑室的门,亲自引周淮过去外间方桌处坐下,当差的仆役迅速送上了茶水细点。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水也是冬季储存的梅枝雪水。只是茶水的清香里始终裹挟着浓重的血气,相差极大的两股味道掺杂在一起,闻起来有些怪异。
周淮却是早已习惯的了。
他饮了口热茶,撩起眼皮看了看墙角处摆放的铜制漏刻,“现在是午时三刻,我在这里等到日落。”
吕卫群心惊地看了眼漏刻,立刻小跑着出去,大声唤人行动。
皇城惊风司麾下赤衣使,动作起来向来雷厉风行。
周淮坐在刑室外间,喝了两遍茶,便听到远处遥遥一阵人喊马嘶,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沿着青砖走道走近,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隔着门缝传了过来。
死一般寂静的刑室里也立刻有了动静。
丁向乾扯着沙哑的嗓音,开始破口大骂。
痛哭声和大骂声持续了整个时辰。
隔间木门处吱呀一声轻响,吕卫群捧着卷起的案宗,脚步匆匆地从刑室里出来,将案宗在周淮面前的方桌处左右展开,显露出案宗末尾处新鲜淋漓的朱色画押。
丁向乾认罪了。
周淮阅过卷宗,重新卷好交还给吕卫群,站起身来,看了眼墙角漏刻。
申时末。
吕卫群护送着祁王出了惊风司衙门,天空的日头开始西斜,顾渊依旧在门外等着。
周淮抬头看了看天色,估量了下时辰,觉得还早,吩咐顾渊道,“叫马车先回府去。备两匹马,你随我去泮宫一趟。”
顾渊领了吩咐,却不行动,反而露出迟疑的态度来。
“五爷这时候要去泮宫……可是要……要寻洛君。”他欲言又止。
“嗯?”周淮看了他一眼,“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了?她不在泮宫?”
他自己猜出来了,顾渊也好开口了,顺势说道,“正是。下午柳祭酒遣人又过来给五爷送信,据说洛君下午向馆里告了病假,但人又不在学舍,显然是逃课了。柳祭酒叫信使同五爷说,洛君今年正月至今,不到两个月,已经逃了九次课了!若是五爷这边不能痛下决心严加惩治的话,等逃课次数积累到了十次,东台馆的训导堂也不是摆设。”
周淮听了,哑然失笑,“过了新春,年岁又长了一岁,怎的越发淘气起来了。”
随手接过柳祭酒的书信,捏了捏信纸厚度,摇了摇头,放入袖中。
“罢了,既然她‘病假’,我也不扰她清静了。过几日再去泮宫。”随即吩咐马车回城南王府。
车夫熟练地挥动马鞭,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肃静长街上驶过,转入宽敞的京城御道,往城南方行进。
平稳的车轮滚动声中,周淮正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奔腾之声,声音由远渐近,远远地从京城御道对面方向传过来。
上京城府尹虽然张榜严禁在御道上奔马,但上京城的高门子弟,哪个没有在宽敞的京城御道上打马飞奔过。
随行诸人不以为意,个个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急促的马蹄声倏然接近,与缓行的马车擦肩而过,又逐渐往城西方向远去。
这时,马车的小窗处却被人敲了敲。
顾渊压低了嗓音,在外头迟疑唤道,“五爷,我似乎……看到洛君了。”
周淮伸手掀开了青纱帘。
夕阳暮光,将绝尘而去的两骑人马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前边马上的矫健苗条人影,穿了一身上京城不常见的品红色直裾深衣,脚蹬麂皮长靴,五色丝绦带勒出了细腰,似乎急着赶路,在御道上一路打马狂奔。
从背影看起来,确实像极了洛臻。
周淮打量了几眼,唇边露出细微的笑意。
视线无意间转向落在后面的那骑,从背影看去,却不是经常跟随洛臻出门的矮小精干的小何,依稀是个高挑的少年郎。
他的目光顿时凝住。
“——那人是谁?”
………
洛臻一路纵马,从城南奔回了城西,踩着泮宫闭门的点儿挤进了大门,在逐渐点起的灯台烛火中快步外东台馆学舍方向走去。
安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后面在山道上疾走,半条命都快被他喘掉了。
“慢些!脚下慢些!”他喘着气扶着山道石栏杆,小声抱怨道,“今日累死我了。以后我、我再不同你去花鸟市了。”
隔了七八步距离,洛臻听得清清楚楚,不客气地嘲道,“好好一个从小练习骑射长大的公子,逛了趟花鸟市便喘得跟老人家似的。难怪你家小妹整日里笑话你。哎!我说小安莳儿,你喘气归喘气,别扔了我的鱼啊!还是活的呢!”
安莳累得发晕,早就分不清哪包里是带水的鱼,哪包里是鱼食了。
他往地上统统一扔,趁势坐在了山道上,嘴里只道,“不行了,不行了。难怪小何不愿意同你去逛花鸟市,那么多人,那么多摊子,那么难闻的味儿,你居然能逛两三个时辰不带歇口气的。——还买那么多!全叫我拎着!”
洛臻走回来,捡起扔了满地的大包小包,“行了行了,别抱怨了,下次买的东西我拎,全部我拎还不行吗。”
安莳住的是玄字学舍,和洛臻的天字学舍不在一起,两人在岔道处分开,洛臻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身后的安莳叫住了。
“今日约你出来,本是有个东西给你,偏你拉着我去花鸟市……差点把正事忘了。”
安莳从怀中取出一张式样雅致、边角勾勒处一枝粉色桃花的请帖,郑重交付给她。
洛臻看清了那支粉色桃花,顿时眼前一亮,拿过来翻了翻,大感惊喜,“小安莳儿,你居然帮我备下了!我原以为今年去不成了!”
浓黑暮色盖住了安莳微红的脸色,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地道,“敬端公主那边,三爷想必早就备下了。今年五爷出京办差,上巳节只怕回不来,我就想着,你这边的请帖或许没有着落……”
洛臻笑得合不拢嘴。
“岂止是没有着落!子昂那边托人走动着,本来已经帮我弄来了一张请帖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三爷得知了,硬生生将请帖又抽走了!消息传出来,谁还敢帮我张罗今年上巳节的请帖!我有心想同我家公主抱怨几句,叫公主当面去同三爷讨一张,却又怕他们为了这点小事又大吵一场。——如今倒省事了。”
她掩饰不住雀跃的心情,挥舞着手里的请帖,把好好的请帖挥舞得同蒲扇般,
“幸好有你弄来了这张请帖。等上巳节当日,三爷得意洋洋接了公主去宴饮,席间坐下,左右一看,我就坐在他们对面!哈哈哈哈我就等着看他那时的脸色了。”
安莳想了想那种场面,也笑出声来,随即迅速收了笑容,故作镇定地道,“上巳节宴饮事小,得罪三爷事大。还请洛君帮我保密,切莫供出请帖来处。”
洛臻自然当场答应下来。
两人在山道岔口处分道扬镳,各自回各自的学舍。
洛臻闹腾了整天,晚上便有点睡不着,不顾乍暖还寒的天气,把两扇木窗大开着,在冷飕飕的早春里,抬头看天上的一轮弯钩。
上弦月在云中若隐若现,逐渐爬上了树梢头,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