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乌云般浓密的长发散布在水面之上,仿佛水中人最后的呐喊,无声无息,触目惊心。
洛臻只看了眼头发的长度,便知道水中的女子不是宣芷。
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松了一下,随即又拧紧了。
她唰得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扔在地上,又除了宽大的东台馆广袖儒杉,露出里面的烟紫色深衣,深吸口气,跳下水去。
……
等洛臻把人拖到岸边的时候,附近路过的学生都赶过来围观,泮池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溺水的年轻女子早已昏迷不醒,洛臻探了探鼻息,感觉还有救,不耐烦地把身边围观的人驱散到旁边去,把溺水女子平躺放在岸边草地上,双手合拢,狠狠一压胸腔,缓了片刻,再用力一压。
旁观之人议论之声不绝。
有人探头看了片刻,认出溺水女子来,惊讶叫道,“哎呀,那不是穆相府的千金吗?啧啧,红颜薄命哪。”
当即有几个相熟识的东台馆同窗飞奔去找穆子昂。
又过了一刻钟,所有留在东台馆没有归家的学生,相干的不相干的全赶过来了。
楚王周浔赶过来时,见泮池边围得人挤不动,众人指指点点,当即吩咐了在场的泮宫禁卫左军统领黄牧不必客气,拿鞭子棍子上前把看热闹的全赶走。
穆子昂苍白着脸挤过人群,见溺水的果然是自家妹妹穆显君,眼眶发红,冲过去便要去抱起。
洛臻一把将他推搡开了。
“别多事!够忙的了。”她愤然把一绺湿漉漉的头发拨拉到耳后去,双手用力,再次狠压胸腔。
穆显君依旧动也不动躺在地上,毫无生气。
“啧!”她烦躁地咬了咬下唇,再也顾不上旁人怎么想,捏开穆显君惨白的嘴唇,凑过去渡了一口气。
穆子昂原地炸了。
“你!!”他双眼发红,扑过去就要动手,“显君都这样了,你还趁人之危!姓洛的你——”
周淮在身侧用力拉住了穆子昂。
“冷静些!”他沉声道,“洛臻用的是西洋诸国传入的溺水渡气之法。我曾在《海外异闻志》读过。”
就在他们拉扯的时候,洛臻已经口对口渡了几次气,计算着时刻,再次双手狠压胸腔。
一口清水从穆显君口中喷出。
原本陷入昏迷的人细微地挣动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围围观的人群愕然惊呼,“活了!”“居然救活了!”
洛臻把人扶起来,狠拍后背,穆显君又连续不断地咳出清水来。
片刻之后,穆显君缓缓睁开了眼。
穆子昂大步冲了过去,把身上的披风裹在妹妹湿透的身上,追问她如何落的水。
穆显君抬起眸子,望了眼身边救下她的洛臻,又看了眼满脸焦虑的自家哥哥,幽幽叹了口气,把头扭向旁边,始终沉默无语。
洛臻看得分明,忍不住心里开始琢磨着。
这位穆姑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反应却如此奇怪——
不会是投水自尽罢?
正在揣度间,身上忽然一暖,一件烈火鲜红色的厚实狐皮披风落在了肩头。
“这里没事了。你也赶紧回学舍去,用热水好好沐浴一番罢。”周淮瞄了眼洛臻身上,提醒了一句,“别只顾着别人,你自己身上也湿透了。”
洛臻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风里这会儿,全身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细微打颤了。
宣芷慢了一步,此时才得了消息从甲字学舍里赶过来,大老远地便看见洛臻浑身湿透,虽然裹了件长披风,但湿透的深衣贴在身上,将大好身材曲线全箍了出来。
旁边没有散去的东台馆学生们,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偷摸摸往她身上盯。
宣芷几步过去,用身子挡住围观视线,捡起洛臻扔在地上的广袖学子服,盖到她身上,斥道,“人没事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当真要病一场不成!还不跟我回去!”
洛臻重新穿好了学子服衣衫,系好了狐皮披风,跟在宣芷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唤道,“哎,阿芷妹妹。”
宣芷自从十二岁封了王储,便再也没听到洛臻如此叫过她了。
她脚步一顿,转身乜了洛臻一眼,“怎么突然这般叫我?方才跳进泮池里浸了水,脑子里也进了水,糊涂了?”
洛臻唇角往上勾起,发自心底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没什么,就是想唤你一下。阿芷妹妹,事情过去了,竟然是这样的过去了。全崩了。我好开心呀。”
宣芷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事情过去了?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当真是在水里冻久了,脑子坏掉了。回去赶紧用热水泡泡。”
洛臻却又不与她说了。
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她跟随着宣芷走在通往学舍的山道上,一边发着抖,一边荒腔走板地哼着秣陵都的小调儿。
回了甲字学舍房中,她哼着曲儿吩咐侍童打水沐浴,解着细系带的纤长手指忽然一顿,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身上厚实暖和的大红狐皮披风。
“怎么把五爷的披风穿回来了。”
……
早春季节跳下水救人,又裹着湿衣服走了一路,虽说身体底子好,还是发了场风寒。
值守在甲字学舍外的汪褚汪统领,眼睁睁看着向来最爱四处晃悠的洛君憋了四五日没出学舍,整天顶着红彤彤的鼻子,怀里揣着十条八条擤鼻涕的帕子,窝在学舍水榭,百无聊赖地喂鱼。
打一次喷嚏,喂一次鱼。
等她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了,水榭里上百条肥锦鲤也死得不剩几条了。
当然,她自己是没察觉到的。
小何得了宣芷的吩咐,每隔一天就跑一次城南花鸟市,挑选模样差不多的锦鲤,趁早晚没人注意到时候补进水榭池子里,再把撑得翻白肚皮的死鱼捞出来。
“她闲来无事做,想喂鱼,就让她喂。买几条鱼的钱,孤还出得起。“宣芷淡定地吩咐道。
值守学舍的四名听风卫,天天吃鱼羹吃得快吐了。
好在没过几日,洛臻的风寒好了。
——她终于又能出去浪了。
生病修养期间,祁王听到消息,中间遣人送了两次药来。他落在这里的披风,洛臻当然要亲自送过去。
……
东台馆几名亲王的学舍,都在与甲字学舍隔了一座山坡的天字学舍内。
不过他们通常不会在学舍留宿。洛臻来东台馆半年了,除了年末岁考那几天,其他的日子里,楚王祁王都是每日早晚走读的。
这几日周淮倒是没有回祁王府。
听风卫打探来的消息,皇帝亲自拨给泮宫的数百名禁卫,原先一半拨给了楚王统调,一半拨给了邺王统调。泮宫内的柳祭酒和众位司业教习需要急事调拨禁卫的时候,要先知会两王点头。
如今邺王没了,祁王便领了原先邺王的差事,统领了一半泮宫禁卫。
前几日穆小姐落水的西台馆小门处,当晚值守的几名禁卫,隶属禁军右卫,正好是归属原先邺王、如今祁王的那一半。
祁王几日没有回王府,留在泮宫里追查这次落水事件,发落了当值的几人。
“据说是早就看见穆小姐落水了,怕被牵连,故意隐瞒不报。”
小何抱着披风,跟随着洛臻走过长长的山间步道,前往天字学舍,路上小声禀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祁王殿下问明了最先出主意撺掇众人的那名禁卫,点齐了手下的所有禁卫右军去后山校场站着,把为首撺掇那人拉去校场,当场所有人的面,杖责一百。据说打到七八十杖人就没气了,用草席一卷,血肉模糊的尸体抬了出去,把路过的柳祭酒吓了个半死。”
洛臻倒吸一口凉气,有点难以相信这事是性子温和的祁王做的。
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说道,“该死。”
第54章 天字学舍
两人说话的功夫,天字学舍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名身穿软甲的精干男子刚好从祁王屋子里出来,两边碰了个对面,齐齐一愣,那人过来见礼,“洛君来了。可是来寻五爷的?”
这人洛臻认得,是祁王府护卫统领顾渊。
“顾统领,你怎么来了?”她诧异地问道,“泮宫不是有个规矩,东西台馆的学生一律不得携带私卫入泮宫吗?守在甲字学舍的四个听风卫名额,还是柳祭酒破例亲自允了才留下的。”
顾渊面色带了几分沉郁,“五爷刚接手泮宫禁卫,这几日有些不太平……”他说到这里便停了,换了个话题。
“五爷刚用了早膳,三爷也在。洛君可要我进去通传一下?”
洛臻本来直接往学舍里走的,一听楚王也在,步子就停下来了。
“三爷也在?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商议,那我改日再来罢。”
她伸手把小何抱着的大红狐皮披风拿了过来,递给顾渊,“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来还披风的。你知会五爷一声就好了。”
顾渊接过了披风,还没回话,几步外的两扇轩窗已经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这么大动静,屋里早就听到了。”楚王周浔立在窗边,冷淡地道,“我和老五的事已经说完了。洛君来了正好,我有话同你说。——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