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莞尔道,“说来说去,还是动动嘴皮子,什么东西也没准备,空手来谢我。”
洛臻也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的,我们带来上京城的,除了几箱子银钱细软,就只有三百听风卫了。给钱太俗,听风卫给不起,五爷实在想要谢礼,那就去寻几只山里的新鲜狍子给我罢。”
周淮差点以为听错了,奇道,“你向我道谢,倒要我送你新鲜狍子?”
“新鲜狍子,乃是制作谢礼必需的材料。”洛臻郑重其事地倾过身去,凑近周淮跟前,附耳低声道,“这次从秣陵都专程带了两副压箱底的烤架来。有了新鲜狍子材料,我便能给你做出——天下最好吃的炭烤狍子肉。要不要试一试?”
周淮露出了思考的神情,还没有回话,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五爷。”
穆子昂黑着脸出现在插屏上方,伸手指了指厮杀激烈的棋盘西南角。
“此处再落一白子,西南边黑子残存的最后一口气便堵死了。五爷为何不围?”
洛臻一惊,急忙坐回去,探头去查看形势,“哪里?哪里快死了?”
穆子昂趁势把沉重的实木棋盘重重往洛臻那边一推,“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洛君坐的?也给五爷留块伸腿的地儿吧。”
周淮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观棋不语真君子。子昂,你那边一盘棋还没下完罢。”
穆子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穆子昂的力气着实不小,把木棋盘连同底座推出去两尺有余,洛臻被逼得往后倒仰,后背几乎挨到插屏上。
周淮这边倒是宽敞了,跪坐在竹席上,伸手够不着棋盘。
洛臻:“……”
周淮:“……”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起身,四只手按住了棋盘两边。
“我来罢。”洛臻背靠在插屏上,用了五分力,往前推了一下棋盘。
她往后倒仰的姿势用不上力气,棋盘又连着实木底座,足有七八十斤,沉重得很,这一下居然没推动,只推得前后剧烈摇晃了一下,实木棋盘差点砸到她的肩膀。
“咦,这棋盘分量不轻。你别动手,当心拉脱了关节,让我再试一次——”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祁王已经直接抓住了棋盘,发力往回拉,将棋盘连同底座拉回了原本位置。
洛臻:“……”
一时间,她看周淮的眼神都变了。
——这还是那个弱不禁风、素日多病、连射御课也不下场的祁王殿下吗?今天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对面的祁王殿下已经表情痛苦地握住了左手腕,蹙眉不语。
洛臻一颗本能警惕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却又紧张起来,“果然拉脱了关节?!”
她急忙靠近过去,捋起了周淮的左衣袖,观察手腕处。“若是关节拉脱,需得早些唤御医来诊治才是。”
这边的动静不小,早已惊动了周围的人。
穆子昂几步跨过来,跪坐在周淮身侧,一把将祁王的衣袖从洛臻手里扯回来,手法熟练地在左手腕几个穴道处按压了片刻,舒缓了口气,“并无大碍。”
说罢怒视洛臻,“方才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会伤了手腕!姓洛的,你又怎么欺负五爷了!”
洛臻这回才叫无妄之灾,无辜地指了指棋盘,“还不是你刚才将那棋盘连底座推开了两尺远,几乎把我砸屏风里。五爷好心帮我拉了一把……”
穆子昂又气又恼,黑着脸色道,“五爷身体不适,不能继续了!换我来陪洛君对弈!”
洛臻笑吟吟道:“谁要你。偏要五爷陪。”
穆子昂:“……”
这边吵得鸡飞狗跳,隔壁的楚王听得分明,头疼地扔了棋子,对宣芷公主抱怨道,“你这伴读,真不是个省心的。我这五弟,也是养得太娇了。搬个棋盘居然能拉伤了关节。”
起身隔着屏风对穆子昂道,“子昂,你自己也是有几分医术的,既然查出来老五的手无碍,就别吵了,各自回去座位继续罢。”
这里身份最尊的楚王发了话,自然无人异议,穆子昂气喋喋地回了自己位子,啪的重重一子落在棋盘上。
洛臻执黑子,继续和祁王下棋。
两人各走了几步,窗外忽然风起,几片黄叶从枝头卷起,随着呼啸的秋风吹落室内。
洛臻顺着半开的窗棂往外看了一眼,天色暗沉,云层黑而厚,原来是要落雨了。
对面的周淮捂着嘴,细微地咳了几声。
洛臻有些后悔,早知道便选室内靠里的隔间了。这般身子不好的人,怎么偏让他坐在靠窗的地方吃风。
她当即起身,把半开半闭的两扇冰裂纹花窗合拢了,随手插上了插销。
“屋子靠里还有几处空座,咱们要不要换个位子?”
周淮微笑道,“无妨。”
他掂起一枚白子,这次果然放在西南角,堵死了黑子最后一口气,随即一颗颗地将黑子提了起来。
洛臻正在苦思对策,却听周淮轻声道,“看洛君举止,平日里应是很擅长照顾人,不像是残忍好杀之辈。昨日射场对文小舅的那一箭——是故意立威罢?”
洛臻应声抬头,指尖棋子哒的一声,滚落在棋盘上。
她缓缓坐直身体,眯起眼睛打量对面的祁王殿下。
“交浅言深,乃是交往大忌哪五爷。”
周淮垂眼打量了棋盘片刻,“这步棋放错了。应该往下挂角。”说罢把洛臻放错的黑子挪了个方位,又继续轻声道,“洛君言重了。我随意说说,你随意听着,如此而已。”
棋室隔壁,泮宫琴师依然在弹奏着静心的雅乐,乐音缭缭,绕梁不散。
泠泠的琴音之中,只听周淮轻声细语道,“洛君初入上京,唯恐被人小觑,敬端公主受了旁人欺侮,因此处处强压一头,言行刻意立威。却不知洛君可曾听过一句东陆古语,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第22章 棋室(下)
洛臻扯了扯嘴角,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想说点话,竟不知该说什么。
正感觉尴尬时,隔壁七八尺外的公主忽然惊叫出声,猛地站起身来。
洛臻一惊,急忙跟着起身,“公主,怎么了?”
宣芷扯着裙摆道,“无妨,不过是失手打翻了茶盏,泼湿了衣裳。阿臻,陪我去更衣。”
洛臻看了眼宣芷泼湿的裙摆,没说什么,去寻侍童取了换洗衣物的包裹,跟随公主去更衣。
两人出了棋室,沿着木长廊走出了几十步,洛臻看看左右无人,道,”我的好殿下,以后换个招式罢。现在可是快入冬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冷天泼了自己的衣裳?”
宣芷贝齿咬着下唇,踌躇片刻,“我要赢他了。你说我该不该赢?”
洛臻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盘让了他几个子?”
宣芷:“没让子。而且他开局大意了。现在没走到中盘,大局已定。”
洛臻:“那,殿下自己怎么想?”
“我想照常下完。”宣芷抿唇道,“现在这样的棋局,故意输他,太明显了。一盘棋而已,他原本棋力就不及我,输了也无话可说。只不过……照常下完,他会输很多。”
洛臻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
“一盘棋的输赢倒是无关大局。不过输棋也有输得好看与输得难看的差别。赢了棋之后,公主不妨姿态谦和些,给楚王点台阶下,也就过去了。”
宣芷嘲了一句,“输了棋还需旁人给台阶下,这就是东陆八千里疆域大国的泱泱气度。”思忖了片刻,去更衣了。
待公主换了一身海棠色曲裾大裳,两人回去棋室,各自落座。
被这么一打岔,方才尴尬的氛围也没了,洛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和祁王下棋。
两刻钟之后,隔壁的楚王果然投子认输。
双方盘点目数,周浔竟然输了宣芷30目。
起身围观的东台馆学生们各个神色古怪,碍着楚王殿下的面子,不敢多说什么。
将楚王杀得片甲不留的宣芷公主倒是面色如常,依旧端正跪坐着,等棋室教习满头大汗地数完目数,才姿势娴雅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周浔果然叫住了她,约她改日再战。
宣芷毫不客气地道,“再战无妨,但你棋力不如我,下次我让你九个子。”
周浔:“……”
自从去年太子被废,楚王册封储君的呼声极高。堂堂楚王殿下的面子,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当众撕扯,扔在脚下踩了。
周浔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勉强挂起笑容,“不必让子。下次本王执黑先行。”
宣芷扫了楚王一眼,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姿态极高、近乎嘲讽的微笑,并不回答,转身往门外走去。
洛臻:“……”公主,架子端到天上去了,还记得‘谦和’两个字怎么写么。
楚王站在原地,脸色果然难看起来。
他阴鹜地盯着宣芷的背影,手指缓缓握成了拳。
从侧面注意到男主暗沉的眼神,洛臻心头一阵发凉,脱口而出,“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