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蒋浩卿带了大夫来看他,无意间提到田诺会以蒋家女的身份受邀,与恽夫人同去三清观。他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出小姑娘在杨允武面前扬着下巴,虚张声势,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韩家小娘子,只不过是一个毫无依恃的孤女。一开始还在心中嘲笑她的自不量力,直到他看到了,她藏在裙摆下的足尖在不自觉地挪动。一股莫名的感觉蓦地涌上心头。
她在害怕。可即使害怕,她依然挺身而出,救下了他。
冰封的心蓦地就融化了一角,从来笃信世间黑暗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可以这样不求回报,不计得失地帮助另一个人。
他忽然就涌起一股冲动,想见见她,亲口感谢她。到这一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伤提前赶到三清观求见她。
阳光正好,三清观旁杏林如雪,七岁的她站在一棵杏树下,笑容矜持,举止端庄。她说:“举手之劳,白郎君不必放在心上。”就如真正的世家小娘子一般。
后来,元如意跑了出来,说要带着她去赏花,她看了眼身后的教养嬷嬷,低垂下眼睑说太累不想去。元如意哪里管这么多,轰走了碍事的嬷嬷,在她耳边唧唧呱呱说了一大通,直接拖着她往杏林中跑。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弯弯的眉眼却泄漏出她的开心。跑到一半,大概是想起他来了,回过头来,远远地向他挥手道别,笑容灿灿。
他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明媚的女孩子?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命。可之后,他就在漫长的挣扎求生c汲汲营营中遗忘了对光明的贪恋和对温暖的向往,直到命运再一次将她送到他面前。
两年后,他苦心设计,终于找到机会要了杨允武的命,并将杨允武昔日谋害蒋浩卿的恶行公诸于众,却也因此暴露了自己。他不在乎,他孑然一身,只要好友冤死的真相能为世人所知,只要害人者能名声尽毁,魂魄难安,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遭遇什么。
他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又是时年才九岁的她,撺掇元如意用死囚将他从牢狱中换出,将他藏在自己的马车中,亲自把他送出城去。
他望着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不明白她是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冒着得罪杨家的风险救他。她却道,他是为了她的哥哥伸张冤屈,她理应回报。
他恍然想起,她是以蒋家女的身份嫁入元家,蒋浩卿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她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浩卿昔日对她的好处。
昔日杏花树下,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其实从来没有变过。而他,已恍若隔世。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九年后。九年的时光,他在衍京,从尸山血海c无边黑暗中杀出,一步一步,站上权力之巅。
元氏却因一轮又一轮永无停止的兄弟阋墙,争权夺利,江河日下,岌岌可危。在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之际,不知受谁指点,新即位的小吴王派人给他送上金银美婢以求苟活,并附上她亲笔写的一封信。
信笺含香,字迹秀逸,尘封的旧时光就在那一页信笺中展开,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含笑的模样。
纵然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但温暖灿烂的感觉一直长留心头。
他的小恩人长大了。
然而,他是如此凉薄之人,恩情虽重,却抵不过权势c名声的诱惑。一举灭吴,统一天下,那是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他岂会放弃唾手可及的成功?何况,他欠的是她,并不是元氏。倒是这封信,正是一个契机。
他假意应允,暂缓进军。小吴王以为所求奏效,继续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却不料他趁机挥师南下,渡过长江,直捣建业城。
她的夫君元锐已亡,吴地再无大将可堪一战,他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便攻破了建业城。
大军将吴王府团团围住,吴王府中乱成一团。他披甲执剑,踏着满地的鲜血缓缓而入,低头看向跪在他脚下的小吴王。
九年前,他如丧家之犬,亡命逃离吴地;九年后,吴地最尊贵的元氏亦匍匐于他脚下。
小吴王瑟瑟发抖地躲在华服严妆的恽氏身后,抱着头哭喊:“不要杀我!”
他嗤笑,以剑尖挑起少年的下颌,声音寒凉:“杨氏的求饶声可比殿下要动听得多。”攻入建业之前,他先破淮扬,以雷霆手段灭杨氏私兵,诛杨氏满门,淮扬城中伏尸十里,血流成河。
小吴王面如土色,他看得无趣,收剑淡淡开口:“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小吴王抖如筛糠,语不成调,恽氏恨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伏地恳求道:“大人,请看在故人份上,留我元氏一线血脉。”
他面无表情,语带疑惑:“故人?”
恽夫人回头唤道,“阿诺。”
几乎已有些陌生的名字入耳,他的心莫名一跳,循声看去。
她在人群之中缓缓抬起头来,众皆狼狈,唯有她白衣如雪,芳姿娇颜,如雨洗过的一朵亭亭立于枝头的玉兰,荏弱而多姿。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狠狠撞击他的心头,脑中嗡嗡作响,珍藏于心底的记忆全部涌现。
他曾经想抓住却遥不可及的,那一道足以照亮他黑暗人生的光,找回来了。无上权势,千秋功业之外,原来,他还有更珍贵的东西想要得到。
他的诺诺。
汹涌的回忆冲击心堤,他心绪骤乱,久久难言。
元如意已经习惯了他冷淡的作风,见他没回答也不在意,一拍手转了话题:“唉呀,我怎么没想到?”拉着田诺道,“傻妮,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三清观玩吧?”
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田诺哭笑不得:“我去做什么?”
元如意道:“三清观的杏花开了,可漂亮啦,我带你去瞧瞧。”
田诺摇了摇头:“没兴趣。”就算有兴趣,她也不敢跟着元如意走啊。这小家伙实在太能折腾了。
见她当真一脸不感兴趣的模样,元如意有些扫兴,想了想又道:“三清观的斋饭做的不错,我们去尝尝?”
田诺动摇了一瞬,随即越发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去吧,别叫恽娘子等急了。”她才刚到白家村,又在孝期,怎么着都没有现在就跟外人出去游玩的道理。
元如意不干了:“傻妮你还把不把我当好朋友?”
田诺扶额:“当,当,怎么不当了?”
“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一直拒绝我!”
田诺:“”心好累。
好说歹说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元如意,田诺只觉得精疲力尽。果然,熊孩子就是熊孩子,无论何时都难搞得很。
瞅着白雁归出去送人的空档,她果断地往春柳那里溜。才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亲亲热热的呼喊:“阿诺。”田诺回头,看到依旧穿得花花绿绿的赵氏一边拉扯着一脸尴尬的白六,一边满面笑容地向她走来。
他们来做什么?田诺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喊了声:“六伯,六伯母。”
赵氏推了推白六,白六低着头含糊道:“阿诺要不要跟六伯回去?”
田诺露出惊讶的神色,白六夫妇这就想反悔了?不过,后悔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白六不肯看她,闷着头不再说话。
赵氏白了他一眼,笑着拉过田诺的手:“阿诺,是这样的,我和你六伯回去商量了下,觉得雁归到底年轻,又没成亲,你跟着他不方便,以后还是跟着我们吧。”
她又捅了捅白六,白六勉强道:“是啊,昨天是我想岔了。我只有你阿爹一个亲弟弟,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儿,不跟着我们跟着谁?”
赵氏接着道:“昨天回去我已经把这个死鬼骂了一通了,你没了爹娘,我们就是你的爹娘,哪有把你推给别人养的道理。”
若没有昨天那一出,田诺还不至于恶意揣度他们。可惜这元如意刚走,他们夫妇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人到底打什么主意,她要再看不出,那可真是眼睛瞎了。
边上,昨天同样在场的那个声音洪亮的妇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昨儿还说亲兄弟明算账,今天就想把人接回去了,我看是不安好心,想借着侄女儿攀高枝吧。”
“你”白六的脸涨得通红。赵氏不买账,泼辣地反呛回去道:“九弟妹你满口胡沁什么?你也知道雁归家是什么状况,阿诺是我们的嫡亲侄女儿,我们怕她受苦,想着接她回去好好照顾,怎么就不安好心了?”
妇人冷哼道:“说得倒是漂亮,你们夫妻俩还不是看中了侄女儿和郡守府的关系?”
赵氏恼羞成怒,攥着田诺就往外走:“要你张氏多管闲事?有这时间,不如多管管你自己家那些破事吧。”
田诺被她抓得手儿生疼,皱了皱眉,一个使力挣脱了她的手。赵氏还要再来拉她,田诺双手背在身后,退后一步,恰恰避开了她。
赵氏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问道:“阿诺这是怎么了?”
田诺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六伯母,九伯母说的是真的吗?”
赵氏不耐烦:“什么真的假的?”
田诺神情好奇:“你真的是因为我和郡守府的关系才要接我回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