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这才稍稍放心,刚要对云娘表示感谢,却见老仆来报,曾布求见。夜已深了,曾布一向谨慎,此时求见,必有要事。王安石忙将他请进来,却没料到魏继宗也跟着来了,不仅微微一愣。
“子宣和子长深夜前来,必有要事吧。”王安石开门见山地问。
曾布二人见云娘也在场,一时踌躇不言,王安石笑道:“这位是王子纯时常提到富娘子,并非外人,你二人有话但说无妨。”
曾布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开门见山告知赵顼下手诏让他详查市易司之事。气氛突然变得尴尬,王安石沉声问:“陛下既有此意,子宣打算如何?”
曾布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咳嗦一声方道:“下官昨日已经详细问过子长,望之等人唯求多收息以干赏,凡商旅所有,必卖于市易司,或市肆所无,必买于市易。且都是贱买贵卖,重入轻出,广收盈余。实在是挟官府而为兼并之事啊。”
王安石扫向魏继宗:“子长真的这么认为吗?”
魏继宗慨然道:“确是如此,自望之提举市易司以来,所为皆不如初议,都邑之人不胜其怨。”
王安石冷冷道:“若果然如此,为何不早告诉我?”
魏继宗苦笑道:“下官欲向相公谏言久矣,但望之日在相公左右,何敢及此?”
王安石又扫了曾布一眼,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曾布突然道:“下官明日入宫面圣,欲悉以此上奏,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王安石扫了冷冷道:“子宣心中早就有了决定,不是吗?”
曾布内心叹息一声道:“相公见谅,陛下亲赐手诏于下官,下官不敢不详查。”
王安石提高了声音道:“老夫亦不敢令子宣欺君。时候不早了,若无别的事,你二人请回吧。”言罢点汤送客。
云娘同情地看了王安石一眼,他腰背越发佝偻,脸上的皱纹也越发深了。她知道新法推行以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旧友与王安石渐行渐远乃至决裂。但曾布这次所为格外不同,自从曾布上书请求赵顼坚意推行新法,“使四方晓然皆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以来,他与王安石一路行来,早就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猝然遭到战友的背叛,其伤痛可知。
平心而论,市易法确实存在诸多弊端,但曾布现在这样做,却让新法内部出现了第一次内讧,直接导致力量严重削弱,在当前朝野内外对新法的一片反对声中,其影响不言而喻。云娘刚要安慰王安石几句,却见他喃喃道:“忠不足以取信,故事事欲其自明;义不足以胜奸,故人人与之立敌。”
他自失一笑对云娘道:“今日不巧,让娘子看到这样一幕。娘子回宫后可为陛下言之,臣久备位无补时事,不能令风俗醇厚,若久尸宰相之位,必负陛下所托,愿陛下早日改命,赐臣江南一郡,得以休养衰疲,保全孤拙,臣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云娘见王安石又生了退隐之心,忍不住劝道:“天下久旱,西北战事又起,当此多事之时,正是我等臣子有为之日。陛下实是离不开相公,愿相公勉力为之,不要再生退意了。”
王安石见云娘语气诚挚,忍不住笑了:“娘子能有此心,真是后生可畏,可惜身为女子,也可惜毕竟太年轻了。如今陛下道与日跻,德牟乾覆,已非臣所敢仰望。以如今形势看来,若一夫失所,则万物皆昌,娘子何不明白此意?”
至此,云娘近日来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解答,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失望,对未来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阵疾风吹来,阁外几株桃花纷纷落下,而她心中的那些期望,仿佛如这桃花一般零落成泥。
“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王安石突然感叹:“大概过不了多久,老夫就能达成心愿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东轩笔录》:熙宁庚戌冬,荆公自参知政事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是日,百官造门奔贺者无虑数百人,荆公以未谢恩,皆不见之,独与余坐西庑之小阁。荆公语次,忽颦蹙久之,取笔书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后三年,公罢相知金陵。明年,复拜昭文馆大学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纳节辞平章事,又乞宫观,久之,得会灵观使,遂筑第于南门外。元丰癸丑春,余谒公于第,公遽邀余同游钟山,憇法云寺,偶坐于僧房,余因为公道平昔之事及诵书窗之诗,公怃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半世青苗法意,当年雪竹诗情,千载之下,我男神的风范真是令人仰慕呀。这一句诗让我又忍不住脑补出一短篇了,泪目。
第65章 落落谁钟老柏青
云娘从王安石府上回宫后,变得异常沉默, 除了每天处理司药局的一些杂事外, 便是埋头写她的西北杂记。暖玉看不下去劝道:“娘子已经有好几天没和官家见面了吧,虽说现在兼着司药局的差事,但女子一旦入宫, 祸福皆系于官家一人, 娘子不可不留意。”
云娘淡淡一笑道:“我确实有事想要找官家。”她径直来到福宁殿旁的侧殿, 却见阎守懃上前迎道:“娘子来得不巧, 曾布正在殿内与官家议事呢。”
云娘笑道:“无妨,我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之久,曾布从殿内退出,看来云娘站在殿外,不禁微微一愣,云娘扫了他一眼,略一点头算是致意,径直向殿内走去。
赵顼的样子非常疲惫, 见是她来了, 勉强露出笑容:“最近朝政繁忙,久不入后宫了, 也顾不上去看你,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王相公府上,元泽的病怎么样了?”
云娘道:“妾已为他剔除腐肉坏骨,一时可保无恙。王相公让我代他向官家谢恩,顺带奏请官家免除其宰相之职, 欲乞江南一郡以休养衰疲。”
赵顼淡淡一笑道:“前几日他的辞表已经呈上来,我让人驳回了,当此内外交困之时,他不能走。”他看到云娘一直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几日没见你,你该不会在怨我吧。”
云娘缓缓跪下道:“妾有事要请求陛下。”
赵顼知道她此举大有文章,收起笑容道:“你说。”
“妾闻河北、河东、陕西、京东西、荆湖诸路广被灾伤,陕西诸路尤为严重,乃至于瘟疫横行。妾昔日在军中治瘟有些心得,恳请官家下旨令妾赴陕西路,与有司一起救灾治瘟。”
赵顼却不料云娘说出这番话,起身将她扶起,沉声道:“我不许。你身子刚好,瘟疫容易过人的。况且你毕竟是女子,凡事多有不便。”
云娘笑了:“官家恕妾直言,朝堂之上倒皆是须眉男子,当此大灾之年,不勠力同心救灾,却借口天意示警,忙着党同伐异,妄造谣言,必欲官家罢去一切新法,这岂是君子所为?”
赵顼皱眉道:“为君者岂可不忧惧天变。前朝的那些事已经够让我闹心了,难道回到宫中,你还要和我争执吗?你是女子,不要搅入朝堂之事。”
云娘见此刻殿内无人,觉得有一句话如鲠在喉,不得不问:“官家恕妾冒昧,自从官家赐予曾布手诏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要罢相了吧?”
赵顼扫了云娘一眼,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云娘冷笑道:“那么是妾说对了。所谓君臣际会,千载一时,也不过如此而已。”
赵顼霍然起身,提高了声音道:“朕便是要罢相如何。朕待王相公可谓至矣。他连续为相五年,我朝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宰相能有他这样的权柄。我军有败绩,天旱不雨,流民失所,众人都说是宰相之责,但朕在罪己诏里将责任全揽过来,无一言罪及他。这么多年来,朕对王相公言听计从,便是身边的亲信,也可以在他的坚持下罢黜。可是他呢,屡屡挑战朕的权威,稍有不如意便以辞相威胁,加上为人执拗,不恤人言,朝野上下早就怨声载道了。书曰允执厥中,朕为天子,奉社稷重器,自当处事公允,平衡朝局,又怎么能像王相公一样不管不顾,做事不计后果。如今灾异频现,王相公集众怨于一身,朕罢免他,是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也是为了保全他,日后自然也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其中的深意,旁人怎么会知道?”
云娘叹了口气,想到日后那些人物的结局,放缓了语气劝道:“官家,诗亦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有些决定一旦做下,它带来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纵使王相公日后东山再起,世事也不一定会如官家所愿的。”
赵顼摆手道:“我朝宰相进进出出乃是常事,朕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云娘一眼:“倒是昨日有人交给朕一件东西,说是你那里的,你看认不认识?”
赵顼缓缓从橱柜中拿出一个曲水纹样的盒子,云娘一眼就认出,那是王厚赠予她的,里面有他收集来的冬虫夏草。
云娘面色平静无波,淡淡道:“是妾的东西,怎么会在官家那里?”
赵顼怒急反笑:“这是私相授受之罪,你倒承认得痛快,你和王厚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