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气候变化多端,山底明明还是初秋光景,越往上攀爬,天气越寒冷,行至半山腰,杨树的叶子已经落下,已然是深秋时节了,抬头望去,山顶皑皑白雪清晰可见。
王忆觉得头脑昏沉,心跳气喘的厉害,知道自己是有了高原反应,再看那些伤兵,更是举步维艰,有的干脆倒下休息喘息,有的已经沉沉睡去,也许永远不会醒来。
王忆忍不住建议:“伤兵的体力实在难以支撑,下官兼理伤病事宜,理应留下来照顾,我们在后面慢慢走吧。”
王韶答应了,王厚看王忆脸色苍白,坚持陪他一起走。又走了一个时辰,众人实在支撑不住,选了一块平地坐下休息,王忆给一些伤势严重的士兵上了药后,自己也倒在一棵树下,他实在是累了。
王厚默默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件羊皮袄,劝道:“快穿上,你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王忆摆摆手:“给那些伤员吧。”
王厚坚持道:“他们都有了,我们还要在山中待很久,你一定要穿上。”
王忆实在冷得受不了,也就不再推辞。穿上皮袄后,他觉得自己渐渐暖和起来,浑身也不那么麻木了,而疲乏渐渐涌上来,竟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完全黑透,平地上早已点燃了篝火。王厚猎到了几只野兔,正在火上烧烤,香味四溢。
王忆看到一众伤兵各自找了背风的地方休息,稍稍放下心来,起身走到篝火旁,却见王厚笑问:“醒了?”
王忆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王厚笑道:“已经戌时二刻,你睡了一多时辰。”又指指火架上的野兔:“肚子饿了吧,刚刚逮住两只野兔烤好,你快尝尝。”
王忆一天没吃饭,确实饥肠辘辘,忙从火架上拿起一只野兔就要下嘴,却见王厚止住了他,从腰下抽取一把短剑,仔细的把烤焦的部位刮干净,然后递给他:“现在可以吃了。”
许是真的饿了,虽然没盐没调料,王忆还是觉得烤野兔很好吃,一会功夫已经全部下肚。
王厚看他吃完,笑着递上一壶水:“喝一些,小心噎着。”
王忆有些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睡着了,耽误了大家走路。”
王厚摇头道:“那些伤兵本就没力气了,休息一晚也好。”
王忆看他身上衣服单薄,忙道:“你把自己的袄让给我,难道不冷吗?”说着就要把皮袄脱下还他。
王厚连忙止住,轻笑道:“昔日你我二人救援抚宁堡,你曾救过我一命,今日权当报恩吧。”
王忆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王厚压低了声音:“长卿小心,有狼群来了。”
王忆一惊,他随即听到了脚掌踏在沙土地上的悉索声,伴随着一股野兽身上的生腥臭气扑面而来。
浑身漆黑的狼王体型巨大,正在无声无息的靠近,他的嘴巴猩红,双眼在幽暗的夜空中闪着精光。他的身后还跟着四头狼,浑身灰毛,呲着獠牙。
狼群因为畏惧火光,在周围徘徊不敢靠近。
王忆反应过来,连忙与王厚一起找树枝,在伤员休息的地方点燃了另一排篝火。王厚稳住心神,左手拿起弓袋中的战弓,右手搭箭,一箭破风而出,正中狼王的眼睛,那野兽长嚎一声,倒地抽搐起来。
旁边一只狼受到惊吓,干脆豁出命来一纵而起,带着一阵疾风向二人扑来。王厚不慌不忙又射了一箭,那只狼同样应弦而倒。剩下的两只狼被王厚的气势吓住,连忙逃之夭夭了。
王忆抚掌而笑:“处道好箭法,今晚我们可以不必担心了。”他与王厚一起又烤了一些狼肉,招呼那些还未休息的伤兵一起来吃。
自从入山以来,大家已经连续好些天不见荤腥了,狼肉很快便被一抢而空。一名老兵感慨道:“天天啃干粮,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王忆无意间举头向山顶望去,一轮明月如冰盘般悬在空中,不由失声道:“今夜是中秋。”
王厚也醒悟过来:“正是,这些日子光顾着打仗,竟然把中秋都忘了。”
众人纷纷感慨后,都沉默了,半响一名年少的士兵低声道:“我已经有三年没和家人团聚了,我想爹爹和阿姐了。”他的话音一落,很多人眼圈都红了。
王忆也觉得心中涩涩的,她走上拍拍少年的肩膀道:“等打赢了这场仗,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亲人了。”
王厚亦提高了声音道:“长卿说的对,只要我们翻过这座山,河洮两州指日可下,回头军功簿肯定会给列位大大记上一笔。”
王忆看众人兴致还是不高,灵机一动笑问:“若是这场仗打完了,除了回家探望亲人外,列位最想做什么呢?”
一名中年士兵笑道:“能回家就很知足了,什么也比不上老婆孩子热坑头嘛。”
他旁边的老兵笑骂:“瞧你那点出息。若真的打了胜仗,有了赏钱,我要去汴京好好见见世面,也到丰乐楼去尝尝寿眉酒的滋味。”
王忆笑道:“我汴京地方熟,回头我请客,非但丰乐楼,宜城楼、州北八仙楼、长庆楼、张家园子正店、李七家正店的吃食大家随便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无论多难,请列位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熙宁四年至七年,王韶的官职一直在变化,所以这里也随之调整。但北宋的官制确实是历代最复杂的,光是“官职差遣”就够让人云山雾绕了(要不然神宗也不会看不去搞元丰改制),作者翻阅史料很是头大,这里也许用得不准确,望有识之士指教。
第56章
58.古来白骨无人收
因刚刚话说多了有些兴奋,王忆躺下后一直在辗转反侧, 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连忙匆匆起身梳洗, 却见王韶的亲卫匆匆赶来, 低声道:“王抚勾快去看看吧, 学士的情形不大好。”
此时王忆已经完全清醒, 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亲卫苦笑道:“昨晚明明还挺好,可是学士一觉醒来后,就嚷着心慌气短,胸闷恶心,如今竟昏迷过去了。”
王忆一惊,他没料到王韶的高原反应会这么强烈,出征在外,若主帅发生什么意外, 军中定会发生骚乱, 他提高了声音问:“还有谁知道学士昏迷的消息?”
亲卫道:“只有在下和王君万将军知道,如今已经下令原地休整一日, 可这事情早晚是瞒不过众人的。”
王忆稳住心神,他知道大部分人的高山反应,都会在几天内缓解的,当务之急是让王韶快点醒过来。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跟王厚一起上山了。
一路上时时可以看到兵士的尸体, 有的是爬山时不小心跌落而亡的,有的是原来伤重,山中条件艰苦不治而亡的,这么多场仗打下来,王忆的心渐渐变得麻木,他叹息一声继续前行。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后来索性没了路,三人只能手脚并用,扒住树木岩石往上爬,他们甚至不敢往下看,恐怕一回头就会粉身碎骨。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总算来到了一片平地旁,王忆看到一名士兵倒在一旁,似乎已没了气息,凑上前一看,竟然是刘辰。
王忆大惊,忙去摸他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他全身都是伤口,更要命的是,右臂和大腿粉粹性骨折,无论如何都没救了。
王忆撬开他的嘴,给他喂了些水,过了一会儿,刘辰悠悠醒转,他的声音虚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恐怕要死在这里了,临死前能见到官人一面,也是幸运。”
王忆忍不住落泪:“玉京不是负责运粮吗,怎么来露骨山了?”
刘辰勉强一笑:“是我主动跟张副使要求来的,上战场才能立军功。上回朝廷赏赐河州得功将士三千多人,斩获一首级赐绢五匹,我心里不知多羡慕。可没想到我这么不中用,寸功未立,竟然在爬山时不小心跌倒摔断了腿。”
王忆叹息一声,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带着刘辰走明显不可能,可要抛下他又实在不忍,正犹豫着,突然听刘辰喃喃道:“官人救救我吧,我在这里挨了两天了,浑身疼得厉害,我想娘娘,想兄长,我想回家。”
王忆颓然道:“玉京,我如何能救你?”
刘辰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用力抬手指向下面的悬崖:“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官人,我只要你将我推下去,一了百了,省得零零碎碎受罪。要是我手脚能动,早就自己跳下去了。”
王忆的手又抖了起来,王厚上前道:“我来吧。”王忆摆手止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对刘辰道:“我答应你,你很快就会解脱了。你的家人,我会代为照顾,你放心走吧。”
刘辰终于欣慰的笑了,他热切地看着王忆,明显是在催促。
王忆转过头去,双手发力,轻而易举将刘辰推了下去。他以为会听到回响,然而并没有,他用力向下看,只有荒凉的岩石,只有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吹过。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王忆终于承受不住,倒在地上痛哭起来。王厚叹息一声,走上来拍拍他的肩,稍犹豫了一下,又握住了他的手。